..續本文上一頁把《因明論》列入最早翻譯的一批經典之中,並爲門徒講授。門徒神泰、靖邁、明覺等根據聽講的筆記,各自寫了因明義疏。有一位譯經僧名叫棲玄,將《因明論》及上述叁僧的義疏,複寫一通,贈給他的友人呂才。這位呂才官居尚藥奉禦,爲人博學多才,不信佛教。他將《因明論》和叁師義疏鑽研一番後,認爲叁法師的義疏都有漏洞和疑點,乃著文批判,稱爲《立破注解》,又附圖示,合稱爲《因明注解立破義圖》。此文一出,引起了僧俗學者的強烈反應,玄奘弟子慧力、明濬,太史令李淳風、太傅博士柳宣等紛紛著文或致書,往複诘難,最後鬧到由高宗出面,令辯論雙方群集慈恩寺,請玄奘與呂才對定,呂才詞屈,表示服輸,這場風波才平息下來。
在論敵面前能夠團結一致,說明以玄奘爲核心的新的佛教宗派已經初步形成,不過,這一宗派雖然由玄奘開基,它的基本理論的闡發卻是窺基成爲玄奘弟子並在衆弟子中嶄露頭角以後的事。
窺基字洪道,或曰弘道,俗姓尉遲,是唐左金吾將軍松州都督江由縣開國公尉遲敬宗的兒子,唐初名將尉遲敬德則是窺基的叔伯。這樣一位源出代北的將門之子,怎麼成爲佛門的法將呢?其中還有一段奇特的因緣。
那是貞觀二十二年的事。那時玄奘一邊譯經,一邊考慮物色理想的傳法之人。當時他手下雖也有不少弟子,但尚未有對法相、唯識之學造詣深厚而又豁達大度勇于建樹的人才。一天,玄奘正走在田間的小路上,迎面遇見一位青年,眉秀目朗,舉措踈略。一打聽,原來是將門虎子,不覺心動,暗想:“將家之種,果然不凡。倘若有緣,把他度爲弟子,則吾法有寄矣。”于是便自造尉遲敬宗之門相訪,婉言勸他讓兒子出家。尉遲將軍說:“他生性粗悍,豈堪教導?”
玄奘笑道:“正是他這種秉性難得!他這種器度,非將軍不生,非某不識。”
經過開導,尉遲將軍同意了,可窺基本身卻堅持不肯。再叁勸說,窺基勉強從命,卻提出一個驚人的條件:
“若能答應我叁件事,我就跟您出家。一是不禁情欲,出家後照樣娶妻納妾;二是不斷葷血,大魚大肉讓我吃個痛快;叁是不必遵守過中不食[9]的規矩,下午肚子餓了,我可要照樣吃飯。”
叁件事件件觸犯教規,荒唐透頂,卻也顯出窺基直率磊落的個性。好個玄奘,聽了窺基的無理要求,卻不動聲色,一口應承。于是就由尉遲敬宗奏明太宗,特诏准窺基出家,做玄奘的弟子。
玄奘是個律行嚴謹的高僧,怎麼會答應窺基的荒唐要求呢?原來他慧眼識英雄,自有成算。他的策略是,暫時滿足窺基的欲望,出家後開啓他的佛智,自能改邪歸正。這也算得上是大士用心吧。傳說窺基出家後一度確實不斷叁事,出行常以叁車自隨,前乘經、論箱匣,中乘自禦,後乘家妓女仆、食馔,故關輔稱其爲“叁車和尚”。後來于太原傳法,路遇一老父,問車中所乘何人,對曰:“家屬。”老父曰:“知法甚精,卻帶家屬偕行,怕不合教旨吧!”窺基聞言,羞愧難當,頓悔前非,倏然獨往傳法,從此嚴守戒法。那位老父,則是文殊菩薩的化身。
又傳說窺基在玄奘門下,獨得老師真傳。玄奘爲窺基單獨講授唯識論,卻被西明寺圓測法師買通看門人,前來偷聽。結果,玄奘這邊剛剛講完,圓測就在那邊開講了,窺基得知情況,非常惱火。玄奘再爲窺基講《瑜伽論》,又被圓測偷聽,先講。玄奘便秘密傳授因明之學給窺基,並安慰他說:“沒關系,圓測雖偷聽了《唯識》(按另一種說法,還偷聽了《瑜伽》),但他不懂因明,將來繼承唯識正宗的,還是你。窺基獲得因明秘傳後,大善叁支(因明邏輯的叁段式,由宗(命題)、因(論據)、喻(模擬,即論例)叁部分組成。),縱橫立破,述義命章,無與倫比。
這些傳說饒有興味,卻並非事實。例如因明之學,早在永徽元年間即已譯出,廣泛流布,不但玄奘門徒能通因明,非佛之徒亦曉其義,說窺基獨傳因明而圓測不知,實爲無稽之談;又如《瑜伽師地論》,貞觀二十一年玄奘就曾爲太宗講其大意,以後在寺中開講,也是歡迎僧俗來聽,根本無所謂陰授何人。有心人稍微稽考史實,很容易識破上述傳說的虛假。不過,細心分析這些傳說,也能看出兩點事實真相,一是窺基爲人,的確是敢作敢爲,有氣魄,有膽識;二是窺基、圓測雖然同爲玄奘門下的高才俊足,以後卻立說不同,其徒互相攻擊。
窺基始入玄奘之門時,年方一十七歲,先住弘福寺,又隨師傅到慈恩寺。開頭主要是集中精力跟玄奘學習五天竺語,也參加聽講,積累佛學的基礎知識。他好學強記,過目不忘,梵語和佛學兩方面都進步很快。到二十五歲時,已經精通大小乘教叁十余本,奉诏參加玄奘譯場,開始譯經。對他來說,譯經是一種新的學習方式,從以前比較單純的記誦、理解發展爲深入探討,析疑發微。他創意留心,切問近思,逐步形成了自己獨立的有系統的見解。
顯慶四年(659年),玄奘開譯《唯識論》,選中神昉、嘉尚、普光、窺基四人作爲譯經助手,分別擔任潤色、執筆、檢文、纂義的工作。這一年窺基二十八歲,正是成熟有爲最富創造性的年華。
印度唯識系統十大論師,即親勝、火辨、德惠、安惠、難陀、淨月、護法、勝友、勝子、智月。這十人不是同時代的人,但都爲印度法相宗創始人世親晚年精心結構的《唯識叁十論》作過注,並因而得名。其中以護法的注書更爲難得,據說其著作原來在印度只托付一位玄鑒居士珍藏,卻被玄奘收集到傳本帶回國。玄奘原打算將這十家的批注一一翻譯出來,成爲總結瑜伽學說的集大成著作。這樣譯了幾天,窺基提出要退出此書的翻譯工作。問他何故,窺基說:這樣不分精粗高下的一本一本譯,“雖得法門之糟粕,然失玄源之醇粹”,他不贊成。他主張,要搞,就要將十家之說有選擇有重點地綜合成一本,而且,“若意成一本,受責則有所歸”,即由他一人單獨協助玄奘編譯,以免見解不同,編譯實難作取舍。玄奘經過慎重的考慮,接受了窺基的意見,只留窺基一人獨任筆受,以護法觀點爲主,折衷衆說,糅譯成一書,名爲《成唯識論》。
《成唯識論》一書的譯成,充分顯示了窺基的才華和學識,他從此在同學中出類拔萃,成爲玄奘的上首弟子。繼擔任《成唯識論》筆受之後,他又先後擔任了《辯中邊論》、《唯識二十論》、《異部宗輪論》等譯著的筆受,但他的精力更多地用在著述上,所著有《瑜伽師地論略纂》、《成唯識論述記》、《成唯識論掌中樞要》、《雜集論疏》、《百法論疏》、《因明大疏》、《大乘法苑義林章》等。據說他的論疏多達將近百部,故有“百本疏主”的美名。
玄奘主要從事譯經、授徒以及開展政治活動爲他的宗派尋求支持,本身並沒有直接從事著述工作;窺基則主要從事著述,大力闡發玄奘的學說體系。師徒兩配合默契,奠定了法相宗的宏大規模,使它成爲唐初最盛行,最有影響的宗派。所以玄奘與窺基在中國法相宗的作用,類似智顗和灌頂在天臺宗中的作用。天臺宗創于智顗,成于灌頂;而法相宗則“奘師爲《瑜伽》、《唯識》開創之祖,基乃守文述作之宗。”當然,窺基所以能成爲法相宗的宗師,全靠玄奘的識鑒、引導、培養和重用。[10]
傳說中偷聽玄奘講學而在西明寺開講《唯識論》、《瑜伽》的圓測,實際上也是法相宗的有功之臣。圓測俗名文雅,原爲新羅國(今朝鮮半島南部)王孫,約生于隋炀帝大業八年(612年),自幼明敏,慧能縱橫。他少年入中國,十五歲受學于法常和僧辯;玄奘回國後,就開始從玄奘學習。玄奘從慈恩寺移居西明寺,敕選五十名大德同往,圓測居于其一。他早年廣覽《毗昙》、《成實》、《俱舍》、《婆沙》等論,頗受大乘有宗真谛一派的影響,對于《唯識》、《瑜伽》的理解與窺基有所不同。玄奘去世之後,他在西明寺發揚玄奘之學,而窺基則在慈恩寺,兩人互竟蘭菊之美。圓測著述也很豐富,有《唯識論疏》、《解深密經疏》、《仁王經疏》、《廣百論疏》等一十四部。其中《唯識論疏》詳解經論,影響最大,天下風行。後來受武則天的歸依,又應選入義淨、日照叁藏與提雲般若的譯場,翻譯《大乘顯識》等經,充當證義,與薄塵、靈辯、嘉尚齊名。新羅王聞其高名,請使歸國,武則天不肯,但其弟子、再傳弟子中有不少新羅人,將他的學說傳到了新羅。
由于窺基和圓測的努力,法相宗在兩師之後盛極一時。窺基的弟子慧沼,曾親自聽過玄奘講授,玄奘去世後改師窺基,對于法相學的理論修養很深。著有《成唯識論了義燈》、《因明纂要》、《義斷》、《能顯中邊慧日論》等書,大張慈恩正宗,破斥圓測異議。因他住于淄州(治今山東淄博市西南)大雲寺,世稱淄州大師。
慧沼弟子智周,俗姓徐,濮陽(今河南濮陽南〕人。繼續弘揚玄奘、窺基、慧沼一系的法相正宗,著有《成唯識論演秘》、《因明疏前記》、《後記》、《大乘入道次第章》等書。其《成唯識論演秘》與窺基《成唯識論掌中樞要》、慧沼《成唯識論了義燈》稱爲唯識叁疏,爲研究《成唯識論述記》必不可缺之書。
智周有新羅弟子智風、智鸾、智雄,後來弘慈恩宗于日本;又有日本弟子玄昉,在唐留學二十年,歸國後弘法于興福寺。在他之前,又有日本沙門道昭入唐直接從玄奘學習,歸國後弘法于元興寺。他們把法相宗傳到日本,元興寺一系稱爲南寺傳,興福寺一系成爲北寺傳。
玄奘創立的法相宗,在中國隋唐以來的各個佛教宗派中,是最嚴格遵循印度佛教經院哲學體系的一派。他所倡導的認識論、思辨方法都有鮮明的那爛陀寺學術傳統的印記,從這點說,它對于中印文化交流的貢獻是很大的。法相宗輾轉流傳到新羅、日本,從這一點說,它對于中國和東亞各國的文化交流也有很積極的作用。在中國內部來說,法相宗對于其它佛教宗派和佛教以外的思想界也有重要的和深遠的影響。後起的華嚴宗、禅宗都從法相宗吸取了有益的養分,道宣的南山律宗,更明顯地在在理論上吸收了玄奘新譯的佛典,組織起他的律宗的體系。法相宗主張的“五種性”說,和中國傳統的“性相近,習相遠”,人的品性分爲“上智”、“下愚”的思想有相近之處,給予韓愈,李翺的“性叁品”思想以一定的啓發;明末以來,法相、唯識思想再度受到思想家們的重視,王夫之、龔自珍、譚嗣同、章太炎等都有關于法相唯識學的著作,都受到法相思想不同程度的影響。
俗話說,根深葉茂,源遠流長。法相宗的巨大成績和巨大深遠的影響,是玄奘通過幾十年艱苦卓絕的活動,用他的畢生精力和全部心血,爲他接上了悠遠的源頭,培植了深厚的根基所致。無論對于法相宗,還是對于中國文化,玄奘都有巨大的功勳。
[1]本文主要參考文獻有:唐釋慧立、彥悰《大慈恩寺叁藏法師傳》,唐釋道宣《續高僧傳
玄奘傳》,宋僧贊甯《宋高僧傳》,唐智升《開元釋教錄》,玄奘《大唐西域記》,《全唐文》太宗、高宗、玄奘、辯機、劉轲等人有關文章。爲了行文的流暢和通俗易懂,除了個別地方引原文注明出處外,一般把所據材料化爲自己的話,不一一注明具體出處。
[2]梁
僧祐《出叁藏記集》卷1。
[3]佛教中用以指名詞概念。名是對事物的主觀印象,相是事物的外在狀態。
[4]《大正藏》第四十九冊,頁一五下~一七。
[5]玄奘:《進新譯經論表》,《全唐文》卷906。
[6]唐沙門慧立本、釋彥悰箋:《大唐大慈恩寺叁藏法師傳》卷9。
[7]轉引自馬祖毅:《中國翻譯簡史》第59--60頁,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84年。
[8]古代中國以地支紀時,每一時辰當今兩個小時。黃昏二時是黃昏的那兩個時辰,具體應約當今之下午五至九時,或四時至八時。
[9]佛教規定,太陽超過正中即過中午12點後不得吃飯,叫做過中不食。
[10]以上關于玄奘收窺基爲弟子的內容及窺基在佛學上的成就,據釋贊甯《宋高僧傳》卷4《窺基傳》所載改寫。
《玄奘譯經和創宗事業述略(謝重光)》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