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張以禅爲中介,來融合儒道二家的學說。蓋道家所重的在天地自然,儒家所重的在人倫社會,因此儒、道對抗的問題,實是天地境界與人生境界的問題。禅宗重自然亦重心性,故沖淡了佛學的宗教精神,挽回到平常的人生方面來,實有融和儒、道對抗的作用。宋明理學家乃吸納融化禅學上對于心性研析的一切意見與成就,收爲己用,使儒學方有另一番新生命新氣象的呈現。
宋明新儒學家若周、張、二程、朱、陸、王等,皆讀過佛典,且對佛學各有主張。理學家們雖然排佛,但此乃表面上的意見,實質上仍潛存有禅學的意識,卻不敢明白地吐露出來。如二程往禮周濂溪,周即命參“孔子顔回所樂爲何事
”程子授學,半日讀書,半日靜坐,常令門人觀察二甘、怒、哀、樂未發之前的氣象。”這豈不是尋求心學上的動機麼
因通常人的心,多被情欲所遮蔽,不容易了解心的真象,禅學家要人們能明心見性,教人從這心意初動之際去省察,就能了解自己的本來面目。宋明理學家們從禅宗學到這一套工夫,那是不容諱言的。
宋明的心學家更帶有禅宗的色彩,爲史學家所共認的事實,是不用辯析的。陸象山講“心即理”,此即是說:心與理,是本然契合,不待外求的,故說“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或問:“先生之學,亦有所受乎
”答曰:“因讀孟子而自得于心也。”孟子屢言盡心、盡性,而象山能夠自得于心,這與六租自性之閘揚,還有什麼差別呢
所以象山說:“誠者自誠也,而道自道也,聖賢道一個自字煞好。”這真是簡明直截的話頭,發人深省!
至于王陽明的致良知之說,系就陸象山之主張而加以充分發揮的。“良知”是人本性中所固有的,這即是說,良知是先天的,非後天的,人人具有良知,不假外求,心郵是理,表明道心即天理,心外無物,心外無理,只要把自己的良知充分發揮出來,則天人合一,群己合一,心境甯靜,萬事可成。倘能深究陸明致良知之說,當知道它與六祖的壇經有密切關系。
今日自我教育之取向
由六租在壇經中教人對自性的體認與提升,使我們很容易聯想到自我教育的取向。西歐自從十八世紀中葉,法國教育思想家盧梭在其名著“愛彌兒”一書中,提出其有關兒童教育若幹精辟的意見影響頗大。盧梭認爲教育的主要功能,應在啓發兒童的天賦能力,發展每個兒童的個性,以及養成兒童在各個社會璟境中,使個人立身處世能夠保持其有理性的人。盧梭的“愛彌兒”出版後,曾激起歐洲教育界的廣泛熱狂,因爲“愛彌兒”提出了一個新的教育理想,亦即提出了對于人性教育的新取向。自此以後,一切教育的理想與方法,莫不在謀求個性的自由發展,人性的自我實現。
站在人性教育的立場,來看六祖對于自性的啓示,實含有此種自我教育的企求。自性,雖是與生俱來的,但它仍有待後天的陶冶,方能使人格臻于完美。現代哲人曾經說過:“自我,永遠隱藏在深處,須以大聲地呼喚,方能使他走出來。”生命總是被遮掩和隱藏的,即使你的大我,亦複如是。” (注二)自我既是不容易被發現、被完成的,因此,每一個人的自我教育,須有一定的取向。
先言尊重德性 每一個人各有不同的德性,有的人敏于思,有的人勤于事;有的人喜愛動,有的人卻愛靜;有的人對事抱樂觀,有的人對事表悲觀;有的人性格沈潛,有的人行動躁急,這都是不同品性的表現。對于這不同的品性,在教育上應獲得相當的尊重,且須有適當的發展,絕不能以外在的權威去征服或壓抑的。中國古哲有言:“大學之道,在明明德。”話雖如此說法,但試問我們今日的大學教育,有那一門是講“明明德”的
今日的學校教育,都足以知識爲中心,以技術爲中心,並無“明明德”的學問。德性既不被重視,自性當然迷失了。有人說:這個時代的人,對其自身的問題最感迷僩了。人們對于自然的、物質的知識,可能了解得很多、很透徹,但對于自身德性的取向,卻越來越糊塗了。其實,自我德性的培養,從自身做起,是最可靠的辦法。比如人們說:“敬人者,人恒敬之。”假定我敬重人家,人家並不怎樣敬重我,我自問待人之道並無虧損,不講理的乃是被我所尊敬的人,這適足以證明我確有可尊之處。我這對自己;深厚德性之認定,是不待求而自得,非他人所能給予,亦非他人所能損害的。能作如反省,我的心便自安了。
次言協和群己 因爲“我”是“人”,“我”就要真正地成爲一個人;同時我還要真正地把“他人”當作“人”看。聽謂“自我”,並不是意味著“唯我主義”,並不是要跟外在世界完全隔絕的。依照儒家的教義,人是沒有孤離的成德,因爲仁義的德性,是不能單獨存在于個人身上的。“仁體” 一定與外界感通,向外放射的;“義行”是對外負責任,與人休戚相關的。過去的存在主義者對自性的意義,誤解頗深,他們嫉惡人群對個人的壓力,因而標榜自我,一意孤行,玩世不恭,放蕩形骸,走向窩蝕生命之絕路,其作爲便成爲人性的自我否定。然話說回來,在現實生活中,因每個人隱藏了自己的本性,對外境常擺出另一個“我”的形相來,逢人作揖、扮笑臉、說好話,一舉一動,好像在演戲般,這滋味也不是好受的。D·李絲曼在“寂寞的群衆”一書中指出現代人受著一種無形的雷達所操縱,雷達所傳遞的影像,便人別人鏡子裏所反映出來的“我”的幻影,而不是真實的“我”自己。卡缪所著“陌生人”一書中的男主角,混混沌沌過了一輩子,到後來連自己也是自己的陌生人了。這確是現代人的苦悶。教育要發揮力量,就在溝通群已,協和內外,培養完整的人格,不使有人格分裂的現象發生。王陽明說:“聖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爲一體。其視天下之人,無內外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欲安全而教養之,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這些話,也是自我教育者所應深切反省的。
再言智慧實踐 智慧的啓發與增進,是教育的主體,然各人智慧的發展,有高低不同的層次,有多種不同的性向。大體別之:有一般人的智慧與天才型的智慧。一般人的智慧乃分散表現于生活的各方面,此如優越的記憶力、知覺力、思考力,此種各種能力,恒隨境遇而轉變,未能集中于某一特殊的對象上。此種智慧之表現與實踐,常依各人之氣質及外在條件之限度。天才型之智慧,則能專注某一特殊的對象上,對其他方面之知識皆廢棄不用。例如一數學天才者,他只專注數學方面,至其人事社會的常識,則表現得非常幼稚。凡此兩種智慧之實踐,仍須以自我作主。其最基本的推動力量,總在于自己的誠意。誠意充足,自己的整個生命,向上躍升,一切都是真實存在,到時便覺得我與天地同體。誠意不足的人,自身爲習氣所束縛,生活空虛,生命凋萎,覺得自己的智慧在逐漸衰退。故智慧的實踐,不能沒有自己誠意的支持,此即“唯天下至誠能盡其性”之謂也。
我將六祖壇經所啓示的自性,用來解說自我教育的取向,似乎太單純、太表面化了,恐怕尚未能盡量表達出其中的奧義。今日,我們生存于騷動的世界中,一切都在變動,教育也在不斷演變。然世界雖在騷動,人心雖在旁徨,我們不只不能失掉自性,而且更要去充實它、提升它,讓你的生命發射無限的光輝。
摘自《海潮音》第67卷第7期
《六祖壇經所啓示的自我教育(彭震球)》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