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著境生滅起,如水有波,即是于此岸。離
境無生滅,如水永長流,故即名到彼岸,故名波羅
蜜。”
“邪心是大海,煩惱是波浪,毒心是惡龍,塵勞是
魚鼈,虛妄即是鬼神,叁毒即是地獄,愚癡即是畜生,
十善是天堂……除邪心,海水竭,煩惱無,波浪滅,毒
害除,魚龍絕……”(《壇經》)
上面例子中的喻體,不止爲了說明本體的性質而施設的形象陳述,且是推理過程中的有力部分。從曆史發展的過程看,北秀南能在說法手段既合一般修辭原理:比喻本來就不限一體,可以隨體多變;另一方面,稱離言說相,實不可能盡棄言說,所謂解用通經、指事問義,取譬說理,都強調自由靈活,兩人都繼承了東山門下活用語言的修辭本色。
佛經解說“佛心”的形象比喻十分豐富,明鏡、淨水、琉璃、摩尼珠、日光、月光、火炬是最常見,極言佛心本光明清淨。查敦煌北宗文書中以上各種比喻都可見,由《大乘五方便》所記,神秀依一般佛教開壇儀式:發願、忏悔、授戒、坐禅,實況如下:
“……次各稱已名忏悔罪言……我今至心盡忏
悔,願罪除滅,永不起五逆罪障重罪,如明珠沒濁水
中,以珠力故,水即澄清,佛性威德亦複如是,煩惱濁
水皆清淨。汝等忏悔竟,叁業清淨,如淨琉璃內外明
澈,堪受淨戒……。”
謂身口意叁業罪除,恢複本來佛性,明淨如明珠,清澈如琉璃,與明鏡的喻意相同。查記神秀開法的文獻,明鏡之喻不多見,而是其他出自秀弟子或再傳弟子之手的北宗文獻,明鏡之喻彼彼皆是,試舉數例。
1)張說爲神秀作銘,概括他的禅學爲“心鏡外塵,匪磨莫照”。
2)淨覺曾受神秀禅法,所撰《楞伽師資記》(大正藏2837)記禅門曆代師說,明鏡之喻特多,如宋求那跋陀羅下:“大道本廣遍,圓淨本有,不從因得。如似浮雲底日光…亦如磨銅鏡,鏡面上塵落盡,鏡自明淨。”
又如道信禅師下:“正如來法性之身,清淨圓滿,一切類悉于中現。而法性身,無心起作,如頗梨鏡縣于高堂,一切像悉于中現,鏡亦無心,能現種種。”
又普寂禅師下:神秀傳法多人,普寂等四弟子,“照世炬燈,傳頗梨大鏡”。
對北宗人來說,傳燈傳鏡,同爲禅門傳法的比喻。
3)題爲“忍和尚”撰的《最上乘論》,亦以磨鏡爲五祖所傳“守本真心”禅法的比喻。“我既體知衆生佛性本來清淨,如雲底日,但了然守本真心,亡念雲盡,慧日即現……如磨鏡塵盡,明自然現……”
“念念磨煉莫住者,即自覺見佛性也。”
由此看來,神秀的磨鏡拂塵,是東山傳法。不過,他除了持弘忍所授楞伽經義之外,更加入了《起信論》爲主導理論。那麼,神秀等諸楞伽禅師及其門下用鏡喻心的慣例,就可以理解了。
《楞伽經》說衆生本具佛性,就以明鏡比喻如來藏自性清淨心(第八識)。鏡中影像,是心理活動的産物。因爲識心(前七識)遇外境、起念攀緣,呈現虛妄假像,是不真實的。修行人當磨鏡塵,斷妄想,見鏡體清淨,證自覺聖智。
《起信論》亦雲:
“諸佛如來離于見想無所不遍,心真實故……諸
佛如來法身平等遍一切處,無有作意故。而說自然,
但依衆生心,現衆生心者,猶如于鏡,鏡若有垢,色像
不現,如是,衆生心若有垢,法身不現。”
此處所言法身是從理上說,若從心說就是如來藏識在覺的本來狀態。覺即是佛心;同一心若墜于不覺,即是衆生心、識心、妄心。淨鏡比佛覺心,《起信論》更再細分四種“覺心”的性相,所謂如實空鏡、因熏習鏡、法出離鏡及緣熏習鏡。(大正藏1666頁576下)
可見東山法門至神秀北宗的鏡喻修辭,一與沿用的經典術語有關,二與經典連系的信仰理念有關。其中最關鍵理論在:1)佛性論:衆生心與佛心的理論關系及其中包涉的心理認識。2)宇宙本體論:真如本體緣起的世界觀。整北門的拂塵磨鏡工夫理論和實踐,都由此基礎展開。本來,由達摩壁觀以來,都重實踐,少言說。到了唐代,東山法門在學院理論和重視文字翻譯的時代氛圍下,不免加強了《楞伽經》爲教理標志,神秀又參入《起信論》,其重學理分析的經典傾向,又比弘忍要明顯一些。
此種傾向應當一直維持,到普寂門下一代不改。神秀死後50年間,南宗崛起,一方面禅門南北對峙之勢已成,另一方面禅人南北轉學的情況普遍起來。疑是北人投南的沙門慧光所撰的《大乘開心顯性頓悟真宗論》,推測當成立于8世紀中葉左右,且明白是北宗理論。帶濃厚起信色彩,其中解說佛法身,仍引用起信的“覺”義。此外又疑,更滲入了法相宗的八識阿梨耶的“大圓鏡智”。可見一門宗教理論說法修辭,有一定的縱向承襲,又不能不考慮橫向的時代習染。神秀及其門下,在北方佛教文化中心正值華嚴、唯識全盛期,不可能全不受影響。
總看神秀偈上半首身心對照,顯是同屬“佛心佛性”理論層,並無對立相反之意。衆生本有此佛性,只爲客塵所障而已。菩提明鏡同舉,並不違大乘教義,且更符合早期禅學理論和修辭習慣。何況明鏡之喻心,可以說普遍適用于不同宗派的理論,此鏡印度佛用之,中國佛用之。不唯如此,道家至人用心亦若鏡,荀子以水镒須眉,比心之清明察理;西方哲學家何嘗不用鏡指喻永恒的上帝,喻光潔的靈魂,以磨鏡工夫比追求真實主體,喻潔煉靈魂
明鏡,自從人類發現鑒照的功用之後,就用以比擬心靈光輝的折射,意淺義明,是不同文化系統都樂用的比喻。
四
就神秀上下文意檢看,起句“菩提樹”真如法性身,是對永恒不壞的真理本體的陳述。先置于“心一鏡一塵”之前,故不影響推理結構的完整性。且法身自體圓滿,對它只有禮贊和描述,無工夫設施可言。“拂拭”以下二句是承“明鏡”句,專言修心工夫,勸常勤拂拭,使保清淨,不沾染客塵;染則因緣生滅,淨則見清淨如來。全偈意思完備,不但自圓其說,亦不違于教義。
據南宗的看法,神秀偈的最大缺失在哪裏
弘忍的評價是“見即來到,只到門前,尚未得入”,缺失不在文意而在理論見地不徹底。如果就佛性本來清淨的內容理解和衆生本具有佛性的信念來說,是大乘共有的認識,南北宗基本一致。所以法偈起首二句“身心”的陳述,似乎體現不出南北觀點的歧紮,學者也多就後阙討論,認爲差別在拂塵的工夫。不錯,慧能反對神秀看心看淨的坐禅形式,但是修行方法離不開理論,慧能如果要取消弘忍所傳的守心看淨坐禅法,而提不出相應的理論批評,則不能體現他在禅學改革上的進步意義。慧能偈的兩次回應,首兩句句義不十分一致,遊離在菩提有無樹,明鏡有無臺之間。但是,無論身是不是菩提樹,心有沒有明鏡臺,慧能偈二首都一致質疑“何處有塵埃”
如上文所說過的,神秀的拂拭塵埃是有理論依據的。“塵埃”在《楞伽經》中是頗重要的譬喻,比指存在于衆生界的事物。在宇宙生成論的層次,楞伽屬自性緣起的系統,如來藏心體是一切生滅存在(法、塵)的本源;從心理分析的層次看,衆生雖然理論上之本具佛性,作爲有心理意識的存在,前七識的起作與外塵的結合遮蓋了本性,所以要有“息妄離念”拂塵的工夫。《起信論》在《楞伽經》的理論上分解地把“真心”析爲“心真如門”和“心生滅門”,一淨一染,神秀的實踐方法也是離染看淨,返本照源的路。慧能提出“直指本心”的口號,革命意義在于把佛性與衆生本心本性自性之間的理論說明也省略了,謂“本性是佛”“佛是自性,莫向身外求”,當前的衆生心就是佛心,衆生是佛,完全沒有距離,無分淨染。雖然理論上沒有本質的改動,只是高度簡化了設施,單刀直入。工夫上也無程序設置,自性迷是衆生,自性悟是佛,關鍵在見或不見,只要在生活中常見自性,“不識本性,修行無益”。徹底取消坐禅的工夫程序之同時,也相應地取消了理論的步驟。理論簡易,對遠離佛教學術中心的南方,對非知識階層的信衆,正是慧禅的魅力所在。工夫直捷,把印度輸入的達摩壁觀禅,簡化爲生活禅。就這些特點,慧能樹立起嚴格意義的中國禅宗本色。這是南宗革命意義之所在。
再看敦煌本慧能偈:
一、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佛性本清淨,何
處有塵埃。
二、(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明鏡本清
淨,何處有塵埃。
(原文“心是菩提樹,身如明鏡臺”)
上兩偈文意有病嗎
“佛性常清淨”與“明鏡本清淨”句,再正面申述佛性的性質,既重複上句明鏡的命題,有套套邏輯之嫌,修辭上也有重贅的毛病,又顯不出慧能“自性是佛”的主張,所以後來流布本就不再出現了。經過南宗弟子的集體努力,流布本《壇經》的慧能偈修正爲: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無臺。本來無一物,何處
惹塵埃。”
前叁句句義都不算明確,首二句反駁神秀偈,只但涉及神秀偈中的喻體部分。第叁句也是反遮句,“本來”指什麼呢
此句指涉句義主體不明確。不過在這個情況,模糊的修辭,反而有較闊的理解空間,文意是承上兩句,可以說是提明鏡中本無塵埃,也可說說世間一切法虛空不實,本來無有一物,不但明鏡中的影子不真實,明鏡自己亦不真實。一切法空,無所謂鏡、塵之別,則拂拭的工夫就變得多余了。後兩句既指向神秀的本體論結構,也涉及人性的心理設施,含意豐富,而帶有般若空理的色彩,更接近慧能的風格。“何處有塵埃”句既破神秀的“客塵”,兼诃他的拂拭工夫。而且以疑問作結,引發思考,是好句,所以宋以後《壇經》各版本都保留了。
由敦煌本到流布本的《壇經》,慧能偈法偈,長期經過門下弟子的修正,文句通暢,文意趨向也完備了。
五
能秀二師不出文記,《大乘五方便》和《壇經》均是門人所述,能秀法偈不出于二人之手,最可能是弟子所造,自不必多論了。本文提不出什麼新看法,只是用了北宗神秀門下的資料,解讀神秀偈,證明無論作者是誰,神秀偈義完整,使用了北門的習慣用語,而且相當准確地概括了北宗禅的人門路徑。
慧能偈,經過門人長期潤色修正,較晚完成。敦煌本《壇經》成立之前,神秀偈已定形了,它的成立時期當在8世紀中葉。當時普寂(651—739)的弟子一代在北方仍活躍,早在慧能生時已有北人南下求學(如《壇經》中的志誠即是),此時,交流風氣當更普遍,南人對北宗的批評亦趨激烈,對當時北宗的教學情況必充分掌握。假設神秀偈果是南人所作,以南方常見的菩提樹爲譬,批判神秀由淨坐人菩提、由拂塵見佛性的形式主義,批判對象雖然是神秀,模仿的是神秀門人傳法情況,基本沒有脫離事實。
宗教文學修辭和宗教術語、宗教哲學理念的關系很微妙。一個宗派表達它的思想,有特用的概念、修辭風格、宣傳標志,在它成熟時期,它們的關系是統一的,在它的形成階段,會有變化發展或者不一致之處,或承襲舊說,或推陳創新。禅宗標榜不立文字,在宣傳本宗禅法時,則大造法偈。讀《壇經》的神秀慧能法偈,比較二者的修辭特點,也可以見其中一二端倪。
(原載《六祖慧能思想研究》 學術研究雜志社1997年)
《《壇經》神秀偈(劉楚華)》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