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法(除他力加持不論),以定、慧的修持,到「等定慧地」,明見真如或佛性,見性成佛。在學者,對叁寶、叁身,雖意解到是本有的,而總覺得:「佛」,「菩提」,「涅槃」,「般若」,「佛性」,「如來藏」──這些名目,是理想,是目的,是高高的,遠遠的,可望而不可及的,修行並不容易。所以「是心作佛」,「是心即佛」,這一類詞句,雖爲一分大乘經的常談,而在佛教界──法師,禅師,都看作崇高與偉大的理想,只能隨分修學而已。『壇經』所表現的,就不然。叁身也好,叁寶也好,菩提、般若也好,都在自己身心中,直捷了當的指示出來。就在日常心行中,從此悟入。于是,佛不再是高遠的理想,而是直下可以體現的。聖人,從難思難議的仰信中,成爲現實人間的,平常的聖人(恢複了原始佛教的模像)。這是曹溪禅的最卓越處!從宗教的仰信,而到達宗教的自證。然慧能所說,不離經說,一切文句還是經中固有的。「菩提」,「般若」,「佛」,「定慧」,「叁昧」……在學者心目中,極容易引起尊貴的,不平凡的感覺,成爲自己所求得的對象(還是心外的)。于是繼承慧能精神的,逐漸(不是突然的)嬗變,成爲「慢教」一流。固有術語,盡量的減少,或加以輕毀。另成「祖師西來意」,「本分事」,「本來人」,「本來身」,「本來面目」,「無住真人」,「這個」,「那個」,「白牯牛」 (五家分宗,連祖師也在被輕呵之列),這一類的術語。特別是:揚眉,瞬目,擎拳,豎拂,叉手,推倒禅床,踢翻淨瓶,畫圓相,撥虛空;棒打、口喝、腳蹋以外,斬蛇,殺貓,放火,斫手指,打落水去──歡喜在象徵的,暗示的,啓發的形式下,接引學人,表達體驗的境地。語句越來越平常,也越來越難解。變爲自成一套──說不完的公案(後人又在這裏參究,說是說非),禅偈,與經論不同,也與『壇經』不同。其實,還是如來藏禅。所不同的,慧能從高遠而引向平實,後人又從平實而引向深秘。這裏,從早期的禅語,來觀察與『壇經』的關系。
洪州與石頭門下,有上堂開示,個別問答,沒有『壇經』那樣的一般傳授。內容可分爲二類:一爲接引初學,未悟的使他「得個入處」;已悟入而沒有究竟的,或能入而不能出的,得體而不得用的,使他更進一步。一是作家相見,試探對方,勘驗對方的。現在專約誘導悟入的方便說。先引『圓覺經大疏鈔』卷叁之下,宗密對洪州門下的認識,如(續一四·二七九)說:
「起心動念,彈指謦(原作磬)咳,揚眉瞬目(原作「揚扇因」),所作所爲,皆是佛性全體之用,更無第二主宰。如面作多般飲食,一一皆面。佛性亦爾,全體貪鎮疑,造善惡,受苦樂,故一一皆性。意以推求,而四大骨肉舌齒眼耳手足,並不能自語言見聞動作。如一念命(原作「今」)終,全身都未變壞,即便口不能語,眼不能見,耳不能聞,腳不能行,手不能作。故知語言作者,必是佛性。四大骨肉,一一細推,都不解貪鎮,故貪鎮煩惱,並是佛性,佛性非一切差別種種,而能作一切差別種種」。
『禅源諸诠集都序』卷上之二(大正四八·四0二下)說:
「真性無相無爲,體非一切,……然即體之用,而能造作種種」。
「即今能語言動作,貪鎮慈忍,造善惡,受苦樂等,即汝佛性。即此本來是佛,除此無別佛也」。
這一見解,與『壇經』所說的「性」──「自性」:「性在身心在,性去身心壞」;「色身如舍宅」;「一念斷絕,法身即是離色身」的見地,完全一致。說到這裏,想起了南陽忠國師所說的「南方宗旨」(如上第六章所說)。忠國師所說的南方宗旨,「色身無常而性是常」,與『壇經』炖煌本,洪州與石頭門下,確是非常近似的。形神對立的傾向,不過是禅者理會得不夠,或是說得不夠善巧而已。『壇經』所說的「性」,是一切法爲性所化現(變化)的;而「性含萬法」,「一切法在自性」,不離自性而又不就是性的。所以性是超越的(離一切相,性體清淨),又是內在的(一切法不異于此)。從當前一切而悟入超越的,還要不異一切,圓悟一切無非性之妙用的。這才能入能出,有體有用,理事一如,腳跟落地。在現實的世界中,性是生命的主體,宇宙的本源。性顯現爲一切,而以心爲主的。心,不只是認識的,也是行爲──運動的。知覺與運動,直接的表徵著性──自性、真性、佛性的作用。「見性成佛」,要向自己身心去體認,決非向色身去體悟。如從色身,那爲什麼不向山河大地?這雖可說「即事而真」,而到底是心外覓佛。所以在說明上,不免有二元的傾向(其實,如不是二,就無可說明)。臨濟義玄所說,就充分表顯了這一意思,如『鎮州臨濟慧照禅師語錄』(大正四七·四九七中──下)說:
「爾四大色身不解說法聽法,脾胃肝膽不解說法聽法,虛空不解說法聽法,是什麼解說法聽法?是爾目前曆曆底勿一個形段孤明,是這個解說法聽法。……心法無形,通貫十方。在眼曰見,在耳曰聞,在鼻嗅香,在口談論,在手執捉,在足運奔」。
福州大安也有同樣的說明,如『傳燈錄』卷九(大正五一·二六七下)說:
「汝諸人各有無價大寶,從眼門放光,照山河大地。耳門放光,領采一切善惡音響。六門晝夜常放光明,……汝自不識取。影在四大身中,內外扶持,不教傾側。如人負重擔,從獨木橋上過,亦不教失腳。且是什麼物任持,便得如是。汝若覓,毫發即不見」。
「師雲:一切施爲,是法身用」。
臨濟(八六六卒)與大安(八八叁卒),比宗密還遲些,而將心性作用,與色身作差別的說明,可見這是一向傳來的見地。悟證徹了,死生自由,也就有離色身而去的說明,如『傳燈錄』(大正五一)說:
百丈懷海:「處于生死,其心自在,畢竟不與虛幻塵勞蘊界生死諸入和合,迥然無寄,一切不拘,去留無礙。往來生死,如門開相似」(二五0中)。
道吾圓智(石頭下):「師見雲岩不安(病了),乃謂曰:離此殼漏子,向什麼處相見?
岩雲:不生不滅處相見」(叁一四中)。
南嶽玄泰:「今年六十五,四大將離主」(叁叁0下)。
「見性成佛」,「性在何處」?「佛是什麼」?洪州門下,是以身心活動爲性的作用,點出這就是性,就是佛,引人去悟入的。傳說(最早見于八0一年撰的『寶林傳』)達磨的弟子波羅提爲王說法,即明說「性在作用」,如『傳燈錄』卷叁(大正五一·二一八中)說:
「問曰:何者是佛?答曰:見性是佛。……王曰:性在何處?答曰:性在作用。王曰:是何作用?……波羅提即說偈曰:在胎爲身,處世爲人,在眼曰見,在耳曰聞,在鼻辨香,在口談論,在手執捉,在足運奔。遍現俱該沙界,收攝在一微塵,識者知是佛性,不識喚作精魂」。
總之,從生命現象,去誘發學人的自悟,體認真正的自己(本心,自性,真我),是洪州(石頭)門下共通的。在師弟問答中,或約(總相的)人說,或約心說,或約見聞動作說。約人說的,如『傳燈錄』 (大正五一)說:
百丈懷海:「問:如何是佛?師雲:汝是阿誰」(二五0上)?
歸宗智常:「靈訓禅師初參歸宗,問:如何是佛?……宗曰:即汝便是」(二八0下)。
約心說的,如『傳燈錄』(大正五一)說:
洪州道一:「汾州無業(問)……常聞禅門即心是佛,實未能了。馬祖曰:只未了底心即是,更無別物」(二五七上)。
福州大安:「人問師:佛在何處?師雲:不離心」(二六八上)。
約見聞動作說的最多,略引幾則,如『傳燈錄』(大正五一)說:
洪州道一:「問曰:阿那個是慧海自家寶藏?祖曰:即今問我者,是汝寶藏」(二四六下)。
「師召雲:座主!彼即回首。師雲:是什麼?亦無對。師雲:遮鈍根阿師」(二四六中)。
「亮不肯(不以爲然),便出。將下階,祖召雲:座主!亮回首,豁然大悟」(二六0上)。
百丈懷海:「師有時說法竟,大衆下堂,乃召之。大衆回首,師雲:是什麼」(二五0下)?
南泉普願:師祖「問:如何是(摩尼)珠?南泉召雲:師祖!師應諾。南泉雲:去!汝不會我語。師從此信入」(二七六中)。
中邑洪恩:「(仰山)問:如何得見性?師雲:譬如有屋,屋有六窗,內有一猕猴。東邊喚山山,山山應;如是六窗,俱喚俱應。……」(二四九中)。
石頭希遷:「靈默禅師……告辭而去。至門,石頭呼之雲:□黎!師回顧。石頭雲:從生至老,只是遮個漢,更莫別求。師言下大悟」(二五四中)。
薯山慧超:「師召(洞山)良價,價應諾。師曰:是什麼?價無語。師曰:好個佛,只是無光焰」(二六九上)。
在日常行動中直指心要的,石頭下也傳有很好的開示,如『傳燈錄』(大正五一·)說:
天皇道悟:「(崇信)問曰:某自到來,不蒙指示心要。悟曰:自汝到來,吾未嘗不指汝心要。師曰:何處指示?悟曰:汝擎茶來,吾爲汝接。汝行食來,吾爲汝受。汝和南時,吾便低首。何處不指示心要!師低頭良久,悟曰:見則直下便見,擬思即差。師當下開解」(叁一叁中)。
夾山善會:「師有小師,隨侍日久。……何不早向某甲說?師曰:汝蒸飯,吾著火。汝行益,吾展缽。什麼處是孤負汝處?小師從此悟入」(叁二四中)。
指示學人,不但直指「是汝」,「是心」,或在見,聞,回首,應諾……中,讓學人去體會(臨濟在黃蘖會下叁度被打,洪州水老被馬祖當胸蹋倒等都是)。平時的一舉一動,也未始不是暗示學人,使他由此契入。洪州門下,重于直指。從生命現象(「性在作用」)去指示,有的不能體會,那就被斥爲「鈍根」,「無佛性」,「不肯直下承當」。有所契會的(直下便見,有一番直覺經驗),一般也還有不徹底的。依『楞嚴經』,悟得「見」性常在,還沒有迥脫根…
《中國禅宗史 下(印順法師)》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