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此佛法之功效在“感其內”,他教則是“製其外”,皆有助成王道政治的意義。雖然契嵩判儒等世教,與佛教人天乘相類似,但他致力于佛儒的比較會通,如將五戒比于五常,慈悲比于仁惠、大誠,更據《梵網經》“孝名爲戒,亦名製止”[55]一語,指出“佛教萬行以戒爲首,戒則以孝爲本”,如同儒家之仁以孝爲本一樣,遂效儒家《孝經》而著《孝論》十二章。由于思想背景之變遷,契嵩的努力與延壽以佛攝儒不同,而是強調儒、佛二家可以共許的內容。孝爲戒本之論,可以說在會通佛儒上已做出相當大的努力,但這並不意味著他的會通是無原則的籠統。契嵩謂:“儒佛二教,教人敦修百行萬行,雖皆以孝爲宗本,然而宗其所以孝者,亦各不同。”[56]因此,契嵩沒有脫離佛教出世間法的立場而講叁教一致,他以佛法爲究竟的態度是鮮明的。
有關叁教的形上之思,延壽亦嘗引文據證,予以辨明。向來有儒者、如何承天認爲佛道有權無實,不能舉爲教本,爲此,他還以佛道如有實爲何釋迦不示現神變而令疑者生信爲難。佛教當然也有實,此實即佛陀的現證之境。問題不在有實無實,而在信不信。延壽嘗引智顗語,謂:“《釋論》雲:世典亦稱實者,乃護國治家稱實也。外道亦稱實者,邪智僻解謂爲實也。小乘稱實者,厭苦蘇息,以偏真爲實也。如是等但有實名,而無其義。”[57]智顗認爲,儒、道所言實,尚未超出單四句,而圓教之實,已越粗、細之執,非單四句、複四句所能明言。
澄觀則詳細區分了叁教對一多關系的不同思考。他謂:“此方儒道玄妙,不越叁玄。《周易》爲真玄,《老子》爲虛玄,《莊子》爲談玄。”澄觀通過對道、一、自然、無、元氣、太極、太素等概念的辨析,認爲若以道爲無,爲自然,則道生萬物之說屬于“無因”論,若講陰陽變易能生萬物,則屬“邪因”論。佛法則講多樣性的顯現,非自生、非他生、非共生、非不共生,亦非無因而生,總之,離四句,絕百非。一與多之關系也非一非異、非斷非常。諸法之生的正因緣即緣起性空,也即佛教所說的萬法“唯心”。此唯心,在華嚴爲性起,在天臺爲性具。此說顯然同儒、道二教的旨趣有根本不同。澄觀因此謂:“後儒皆以言詞小同,不觀前後,本所建立,致欲混和叁教。現如今時,成英尊師作《莊》、《老》疏,廣引釋教以參彼典,但見言有小同,豈知義有大異?後來淺識彌複惑焉。”[58]宗密《華嚴原人論》也是從佛說緣起法的角度,以老莊之說爲不究竟。延壽全引澄觀之說,並補充道:“是知不入正宗,焉知言同意別?未明己眼,甯鑒名異體同。所以徇語者迷,據文者惑。恐參大旨,故錄示之。且如外道說自然,以爲至道,不成方便,仍壞正因。佛教亦說自然,雖成正教,猶是悉檀對治,未爲究竟。”[59]顯然,延壽並不主張混同叁教。
天下無二道,世間無二理,叁教學者應當都不否認。換句話說,叁教學者皆以特有的方式,诠釋著各自的終極之思。譬如“天”字,無論自然之天,還是神格之天,均屬儒、道二教的終極之思,若比之于佛教所論六道之天,顯然是不妥當的。因此,以佛攝儒,或以儒攝佛,皆須考慮道之一元性的問題。我們認爲,契嵩正是意識到此一環節,方從本迹、性情角度,認爲叁教之本,即道、性,是一致的,權施之教則因各有機宜而呈現出相異的迹象。其次,契嵩強調,叁聖設教,皆以勸善爲旨歸,所以又以“善”來融通叁教。然而,契嵩若欲避免混同叁教的結果,他也只能指出叁教勸善的根由實有不同,以儒、道二教爲世善,屬于漸教,佛教則爲出世間善,兼攝世善,是圓融徹底的解脫之教。我們由此發現,契嵩運思,亦有失密之處。既說道爲叁教根本,又說它們所以爲善的根由不同,若僅從後一句觀之,道便是多,豈能爲一?勢必給人留下多本之解。若將叁教分開來看,無疑都能自圓其說,亦無多本之憂。若欲比較,則難免流于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知解戲論之怪圈。究極而言,唯有從多元文化的視角,才能近似客觀的理解叁教。契嵩之道則唯一、教則萬殊的文化觀,可能蘊含著多元取向,這足可彌補其失察之過。易言之,必須假定,各民族的生命活動,皆有訴諸終極的本性,這一點是共通的;而生命活動的表現形態卻千差萬別,猶如同爲達到人性自覺,卻有宗教、藝術、哲學等不同路徑一樣。
延壽以前的義學沙門,相當重視叁教之分界,並常通過互觀互校而顯自教正義。延壽之後,契嵩在理論上的會通,亦是時勢所趨。契嵩之後,僧俗兩界對叁教一致的學理認同,及共奉叁教神祗之民俗佛教的盛行,則表明佛教與本土文化已至水乳交融之境。總之,就思想史論,有關叁教關系的思考,延壽承前,契嵩啓後,從延壽到契嵩,當爲一大發展。
[1]南懷瑾:《〈宗鏡錄〉略講》第一集,網絡版。
[2]釋延壽:《宗鏡錄》卷一,叁秦出版社,1994年版,第12頁上。
[3]潘桂明:《〈宗鏡錄〉釋譯》,佛光出版社,1996年版,第273頁。
[4] 釋智顗:《摩诃止觀》卷十上,《大正藏》第46冊,第132頁上。
[5] 赜藏主編集:《古尊宿語錄》,蕭萐父、呂有祥點校本,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9頁。
[6] 《大正藏》第8冊,第752頁中。
[7] 釋延壽:《萬善同歸集》,石峻等編:《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叁卷第一冊,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42頁。引文另見《宗鏡錄》卷叁十叁,第372頁上。
[8] 《大正藏》第35冊,第503頁上。
[9] 釋宗密:《大方廣圓覺修多羅了義經略疏注》卷下之二,《大正藏》第39冊,第569頁上。
[10] 釋延壽:《唯心訣》,《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叁卷第一冊,第96、97-98頁。《宗鏡錄》卷四十六全引斥120種邪見這一段,可推知《唯心訣》成文于《宗鏡錄》前。
[11] 《萬善同歸集》,第68頁。
[12] 釋延壽:《永明延壽禅師垂誡》,《大正藏》第48冊,第993頁中。
[13] 《萬善同歸集》,第23頁。
[14] 何承天:《釋均善難》,見僧祐撰《弘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碛砂藏》本,1991年版,第19頁中。
[15] 程颢、程頤:《二程集》,王孝魚點校本,1981年版,第408頁。
[16] 朱熹:《朱子語類》,王星賢點校本,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3011頁。
[17] 蘇轼:《蘇轼文集》,孔凡禮點校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085頁。
[18] 《萬善同歸集》,第87頁。
[19] 《萬善同歸集》,第8-9頁。
[20] 《大正藏》第9冊,第369頁下。
[21] 高振農:《大乘起信論校釋》,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137頁。
[22] 《萬善同歸集》,第13-14頁。
[23] 《宗鏡錄》卷二十七,第301頁。
[24] 《萬善同歸集》,第8頁。古德指清涼澄觀,所引文見《華嚴經疏》卷十五,“萬行”原文爲“妙行”,“豈知一念頓圓”原文爲“豈成一念頓圓”。《大正藏》第35冊,第613頁中。
[25] 《宗鏡錄》卷十四,第153頁下-154頁上。
[26] 《萬善同歸集》,第22頁。
[27] 僧肇等注:《注維摩诘所說經》,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90年版,第100頁上。
[28] 《萬善同歸集》,第80頁。
[29] 《萬善同歸集》,第68頁。引文見智顗《法華玄義》卷第五上,原文爲:“常途大乘師,全不整理叁藏,此則失佛方便。”《大正藏》第33冊,第737頁下。
[30] 《萬善同歸集》,第14頁。原文見釋智顗:《金光明經玄義》卷下,《大正藏》第39冊,第9頁下。又,北宋時期,天臺宗山外派晤恩認爲,古本《金光明經玄義》唯有一卷,新本中的觀心內容爲後人所擅添,若能據延壽引文,確認《金光明經玄義》的版本問題,或可有助于解決此樁學術公案。存疑于此,詳待另考。
[31] 《萬善同歸集》,第50頁。
[32] 《萬善同歸集》,第76頁。
[33] 釋湛然:《止觀義例》,《大正藏》第46冊,第452頁中。
[34] 《宗鏡錄》卷四十五,第517頁上。
[35] 即有禅無淨土、無禅有淨土、有禅有淨土、無禅無淨土等四句,未見于延壽著述中,故被疑爲僞托之作。但此四句應當是延壽時期的作品。參閱釋太虛:《中國佛學》,浙江佛教協會印行本,第161頁。
[36] 釋惟則:《淨土或問》,《大正藏》第47冊,第292頁下。
[37] 釋太虛:《中國佛學》,第159-160頁。
[38] 南懷瑾:《禅海蠡測》,見《南懷瑾著作珍藏本》第五卷,複旦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25-126頁。
[39] 釋延壽:《神棲安養賦》,見釋宗曉編《樂邦文類》卷五,《大正藏》第47冊,第214頁下。
[40] 《萬善同歸集》,第31頁。
[41] 《注維摩诘所說經》,第23頁下。
[42] 《萬善同歸集》,第11頁。
[43] 孔維勤:《永明延壽宗教論》,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年版,第116頁。
[44] 《萬善同歸集》,第7頁。
[45] 《萬善同歸集》,第20頁。原文爲:“沙門持齋持戒,忍辱柔和,慈悲喜舍,尋常是僧家法則,會與麼會,宛然依佛教,只是不許念著依執。”見《古尊宿語錄》,第24頁。
[46] 《天目中峰和尚廣錄》卷第十一之上,見藍吉富主編:《大藏經補編》第25冊,華宇出版社,1984年版,第794頁下。
[47] 《萬善同歸集》,第86頁。
[48] 延壽生當904-976年間,960年住持靈隱,契嵩則生于1007-1072年間,約1038年客居錢塘,常住靈隱寺永安蘭若。
[49] 《天目中峰和尚廣錄》卷第十一之上,《大藏經補編》第25冊,第794頁。
[50] 丁傳靖輯:《宋人轶事彙編》,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124頁。
[51] 筆者認爲,山家山外之爭表面上看是發生于臺教內部,其實則導源于常住杭州的臺家傳人慶昭、智圓等從華嚴、禅宗教學角度來理解自教的觀心法門,因此,這場爭論意味著天臺與華嚴、宗門禅之間的互校互考。
[52] 釋契嵩:《镡津文集》,《大正藏》第52冊,第692頁上。
[53] 《萬善同歸集》,第84頁。
[54] 《萬善同歸集》,第78頁。
[55] 《大正藏》第24冊,第1004頁上。
[56] 釋契嵩編並注:《夾注輔教編要義》,見《冠注輔教編》卷八,梁嚴湛冠注本,新文豐出版公司,1979年版。
[57] 《宗鏡錄》卷六十五,第709頁上。引文與原文稍有出入,原文見《法華玄義》卷八上,《大正藏》第33冊,第708頁。
[58] 釋澄觀:《華嚴經隨疏演義鈔》卷十四,《大正藏》第36冊,第103頁下、105頁中。
[59] 《宗鏡錄》卷四十六,第530頁上。
《永明延壽的問與答——以《萬善同歸集》爲中心(聶士全)》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