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能“無念”禅法及其修學意義
若寬法師
內容提要:在《壇經》中,慧能著重強調在修禅的指導思想上,應以“無念爲宗,無相爲體,無住爲本”。尤其是以“無念”作爲修行的旨歸。他認爲,由心隨緣而起生成的現象世界,空無所有,只有自心才是真如的本體,是佛性的體現。事物既然是意念所造,就不應執以爲“有”,不要去思辨其真假、是非、美醜。但無念並非泯絕一切思維,不能修空住空,應唯以真如爲念,方是正念,才是成佛之路。通過無念的直覺,直接體悟真如佛性,不勞去除妄念。由此在修行實踐上,表現爲道由心悟,不在坐禅,也並非曆盡苦修之後的恍然大悟,而是人們當下每一念心都有可能從自心中頓現佛性。一切時中,常行直心,行住坐臥皆是禅,于禅定中自見本性清淨,自修自行,自成佛道。這成爲慧能以來南宗禅的宗旨與修行的指導方法。本文擬探討“無念”的內涵及其禅法的體現,以突顯其在我們修行生活中的運用及意義。
關鍵詞:慧能無念直心定慧等持
作者簡介:釋若寬,閩南佛學院講師。
“無念爲宗,無相爲體,無住爲本”是《壇經》的實踐綱領,是漸頓兩種法門都要遵守的禅修准則。宗、體、本分別有宗旨、體性、根本的意思,表示在修行中都具有重要的意義。無念是不起相對的念想、分別心。慧能認爲,人心是活動的,也是需要活動的,念就是心的一種相。但念有淨念與妄念之分,所謂無念,不是不起念,而是心不起虛妄分別的念想。無相是不具有相對的形相,不執取對象的相對相、差別相。無住是指沒有任何住著、執著的心靈狀態。在禅修中不起妄念、不作分別相,不執取任何對象,這叁者是密切聯系的,同爲般若智慧的要求、作用和表現,其實質是強調從主客體空寂的基礎上實現主客體合一,以實現精神的超越。這也是慧能提倡的禅修的根本方法——頓悟。
慧能的禅法提出“無念爲宗”,但“無念”並不只是把空掉念頭,因爲若是有所謂某物的空掉,這已是相對的無,而不是“本來無一物”的絕對無。慧能的“無念爲宗”是一種絕對無的無念,是心念對境之時,了知境的本性是空,心的本性也是空,從而不染不著,而又能以空爲有用。因此,他並不以靜坐斂心才算是禅,而是在一切時中行住坐臥、語默動靜,皆可體會禅的境界。這就不同于北宗的教人靜坐看心,以爲那樣將心境分爲兩截,不能契自心性而生智慧。他教人只從無念著手,並不限于靜坐一途。這也是南宗禅法的特色所在,也是慧能《壇經》的主旨思想,對後來南宗思想起了很大的影響。
一、“無念”的含義
對于“無念”的表述,慧能說:“善知識,我此法門從上以來,頓漸皆立無念爲宗,無相爲體,無住爲本。”〔1〕就是說無念、無住、無相是法門的宗旨、本體、根本。其實這叁者都是一個意思,它們只是關于根本方法的不同表述而已。對于這個根本方法,慧能主要從無念的角度作了比較詳細的闡述。
他認爲無念就是“于念而不念”,亦即在念中而有不念,或者說無念是既有意念又沒有意念。所謂不念或沒有意念,是指內心沒有關于任何對象的意念,用他的話說,這就叫做“于一切境上不染,名爲無念。于自念上離境,不于法上生念”。〔2〕他認爲迷惑之人總是意念著某種對象(境),于是便有種種邪見妄念,所以必須克服心中關于對象的意念;無念的“無”就意味著沒有關于任何對象的意念妄想。所謂念或有意念,是指心中保持有從真心本性(即佛性)發出的作用,也就是說內心有一種純粹的意識活動。所以他說:“若百物不思,念盡除卻,一念斷即死,別處受生。…… 若無有念,無念亦不立。”〔3〕就是說人的內心如果沒有任何意念的話,那就形同死人,于是無念也就無從成立。在他看來,“爲人本性,念念不住,前念、今念、後念,念念相續,無有斷絕,若一念斷絕,法身即離色身。”〔4〕人心本來就是念念不住的,如果一念斷絕,人心便如同死灰枯木,那就談不上何爲無念的問題了。如此說來,無念並不是沒有任何意念,而是既沒有關于任何對象的意念,又有一種純粹的意念。所以他說:“無者無何事,念者念何物?無者離二相諸塵勞;念者念真如本性。” 〔5〕所謂“離二相諸塵勞”就是說沒有對事物加以分別取舍的意識;所謂“念真如本性”並不是說把真實的本性(佛性)當作對象去加以攀緣意想,而是說從真實的本性發出一種純粹的意識作用。因爲在他看來,真心佛性與這種純粹的意識之間並非主體和對象的關系,而是本體和作用的關系:“真如是念之體,念是真如之用。”〔6〕作用只是本體的功能或表現,而不是對本體的反映與內省。所以無念之念或作爲無念的意念活動既不是對象意識,也不是通常所說的自我意識,而是一種與任何對象(包括外物和內心)都沒有關系的純粹意識。後來神會在解釋無念時把真心佛性比作鏡子,把純粹的意識比作鏡子的鑒照功能,認爲鏡子無論是否面對物象都具有鑒照的功能,無念的純粹意識就是真心佛性發出的智慧光芒,它只是清淨本性的表現,而與任何對象無關。慧能認爲,如果能做到無念,那就是自己的意念體現自己的本性而不受對象物的牽製,那樣即使有各種各樣的感官活動也同樣是自由自在的。所以說“真如自性起念,六根雖有見聞覺知,不染萬境,而自性常自在”。〔7〕
“無念”一語,在佛教其他典籍中偶爾也用,集中加以發揮的是《大乘起信論》。《起信論》雲:“心起者,無有初相可知,而言初相者即謂無念。是故一切衆生不名爲覺以從本來念念相續未曾離言,故說無始無明。若得無念者,則知心相生、住、異、滅,以無念等故。” 〔8〕《起信論》將“無念”作爲心體和最高境界的同義語,用以突出“心”的本然狀態爲“不動”的靜態。在《起信論》中,“無念”是心體離言靜寂,心相的流動遷流全不複存在的狀態。《壇經》所言則與其相反,慧能認爲,生命的本性就是念念不斷的、如真的什麼念都沒有,“一念斷即死,別處受生”。所以,勸人莫以“百物不思”爲目標。同用“無念”一語,《壇經》變《起信論》的靜寂義爲心動義。因此,《壇經》中的“無念”屬于心用的範圍,它的標准定義是:“念而不念”,“于一切境上不染”。念是心之動,心所對的是境(法)。一般人于境上起念,如境順于心思則起貪念,如境違逆其意念則起嗔心。這樣的念是依境而起、隨境而轉的。這樣的念是妄念,衆生終日被境所驅使,不得自由與自在。所以《壇經》說“迷人于境上有念,念上便起邪見,一切塵勞妄念從此而生。”〔9〕因此,無念就是“于自念上離境,不于法上念生”,也就是不依境起,不依境轉。“自性起念,雖即見聞覺知不染萬境而常自在。”〔10〕“于自念上離境”,主體之心雖然還能聽、能見、能思,但這種見、聞、覺、知卻不受外境所染,不受外物的幹擾。面對世俗世界而不受製于世俗世界,認識外境、內境而不對其産生執著,這就是“無念爲宗”的實質所在。它無意于強行抑製主體的見聞覺知(認識活動),而是要人們把對外境的直覺感受完完全全轉化成爲內心的自覺體悟。《壇經》所使用的概念系統以自心(自性)爲中心,並且以無相、無住、無念诠釋心之體、相、用,從此悟入自性就可見性成佛。
二、無念禅法的體現與影響
慧能主張的“頓悟”思想,不但在理論上符合佛法本質,在實踐上,也是一條直截心源的成佛途徑。他所提出的“無念”、“無相”、“無住”的指導思想,改變了自達摩以來一貫靜坐凝神的禅修方法,開拓了一條在日常生活中悟道成佛的新道路。他把“頓悟”的方法概括爲:“無念爲宗,無相爲體,無住爲本。”
所謂“無念”,並非清除意念,而是既不取善不取惡、不作清靜想、不作成佛夢,但也絕不千方百計去排除各種念頭,因爲一旦有所系念就有所執著,就會被各種思慮所糾纏,而心中若是有“排除雜念”的想法,則又會迷執于“排除雜念”。所以“無念”絕非萬念除盡,而是在緣境之時,心不染著,正如慧能所說:“于念而無念”。
所謂“無相”,並非宇宙萬象山河大地都不存在了,也不是說就不要與外界接觸了。而是說,宇宙山河大地幻有非真,行者接觸外界時,不要執于表象,保持內心之空寂,正所謂:“于相而離相”。
“無住”,即不執著任何境界,不被任何境界所轉,如中流砥柱,任爾波濤洶湧,我自屹立不動。這是對“無念”、“無相”的補充和總結,也是慧能禅法之根本所在,更是整個佛法之關鍵,所以慧能稱之爲“人之本性”。
“無念”、“無相”、“無住”是慧能圍繞“頓悟”而展開的一種新的修行方法,叁者其實一體,不可分割。慧能以“無念”爲宗旨、“無相”爲本體、“無住”爲根本,叁者同等重要。通過“無念”、“無相”、“無住”叁者的合一,禅宗主張內不著空,外不著相,將“性”能于心用,即貫注于日用修行之中而顯現心性大機大用,是爲南宗禅活潑自在之禅風形成的深層原因。
將自心“叁無”之旨歸貫徹于日常事務及其修行活動之中,而不光停留于義理討論,這是禅宗的特色。這種貫徹,在門風上表現爲隨緣任用,在心性思想上表現爲對于“直心”的特別強調。“直心”一語出于《維摩诘經·佛國品》“直心是菩薩淨土”。〔11〕僧肇對此解釋說:“直心者,謂質直無谄,此心乃是萬行之本。”〔12〕此經“菩薩品”說“直心是道場,無虛假故”,僧肇解釋說:“直心者,謂內心真直,外無虛假,斯乃基萬行之本,坦進道之場也。”〔13〕此中所言“直心”是指坦誠正直之心。《起信論》釋“發心”時說:“一者直心,正念真如法故”,〔14〕亦即隨順真如實相之正念是也。《壇經》將“東山法門”之精髓“一行叁昧”用“直心”釋之:“一行叁昧者,于一切時中行住坐臥,常行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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