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雲大師與太虛大師佛學思想比較
趙偉 鄧子美
求學貴在悟道,頓悟心傳也好,漸悟誦經也罷,路徑隨個人根器有異,歸元則無二——融通真俗二谛,自度度人。凡此,皆可成就大德。然而言說易,踐行難,釋伽牟尼以降,爲萬衆景仰之高僧大德寥如晨星。中國近代社會黑暗至極,虛雲大師與太虛大師正是那劃破夜空之寥寥晨星。與其說他們各自在世俗社會名喧一時而被後世瞻仰,不如說他們代表了中國佛教僧人的真精神,以自身堅忍精進之一生诠釋證悟成佛之菩薩道,傳承佛法慧命。兩位大師身處同一時代,于世間萬象之體察,必有英雄所見略同之處,但畢竟和而不同,才是大智慧常態。本文通過兩位大師佛學思想的比較,就其大略,梳理出其異同之處。疏而不周,敬請方家教正。
一、 兩位大師禅學思想比較
虛雲和尚誠爲禅僧本色的集中體現者。江味農居士在論及近代禅宗諸老宿時曾說:“山林中潛修密契,不求人知,人亦不易知之者,無論矣。其以宗匠自命者,往往墨守偏空,雜糅異見,雖廣修徒衆,名喧一時,亦不足重。就吾所知,能真參實悟,行解相應,不愧爲人天眼目者,惟虛雲禅師足以當之。”[[1]] 而太虛大師也深貫叁藏,內學赅極八宗,外學兼通中西,但大師佛學之本乃出于禅門。兩位大師的禅學思想代表了佛教契應與化導現代社會的不同方式,但殊途同歸。
虛雲大師的特色在于:第一,以定開慧,功力超邁。大師早年出家,苦節自勵。後幸得融鏡法師點撥,初悟大乘自度度人要旨。曆經磨練,至揚州高旻寺參加由法忍和尚主持的禅七法會。勇猛精進,至第八“七”時,一日開水濺水,茶杯落地,疑根頓斷,禅關盡破。因述偈曰:“杯子撲落地,響聲明瀝瀝,虛空粉碎也,狂心當下息。燙著手,打碎杯,家破人亡語難開,春到花香處處秀,山河大地是如來。”[[2]]1901年,他又至終南山結茅潛修。曆時叁年,乃不爲“定”所縛,盡得南禅慧開真傳。然就戒定慧叁學相對而言,他在近代以禅修名世,其禅定功力無人可及。如1907年至泰國募善款,“一“定”九日,轟動暹京。”[[3]]
第二,參禅爲主,經教相輔。作爲禅師,當然參禅爲要,但虛雲大師早年便酷愛誦讀大藏。他認爲禅門不應僅限于參話頭,背公案,經教也可以宏宗,與參禅相輔相成。他尤其贊賞《楞嚴》等經,曾撰《楞嚴經玄要》、《法華經略疏》、《遺教經注釋》等。爲此他爲衆開示時不但講公案,也常常講經。此外,他注重經教還由于強調經典的權威,有利于佛教各宗派的團結與教義的相對統一,以此破除各宗的門戶之見。
第叁,主張“信”爲前提,但不必拘守坐禅,平常心皆道。他認爲:“善用心者,心田不長無明草,處處常開智慧花。”因此,不以爲一定要到禅堂打坐才是參禅,“平常日用,皆在道中行,那裏不是道場。在他看來禅常的設置,以及所謂參禅,“不過爲我等末世障深慧淺的衆生而設。”真正的禅者“行也禅,坐也禅,語默動靜體安然。”“運水搬柴,鋤田種地,乃至穿衣食飯,都是修行佛法。”[[4]]這深得南禅真髓。
第四,主張禅淨不二,恢宏南禅五宗。他認爲:“參禅念佛等法門,本來都是釋迦老子親口所說。道本無二,不過以衆生夙因和根器各各不同,爲應病與藥計,便方便說了許多法門來攝化群機。”他認爲中國佛教到後來諸宗派的出現,乃是諸位祖師“不過按當世所趨來對機說法而已,”盡管各宗派修持方式或有不同。但“那一門都是入道妙門,”而且法法本來可以互通,圓融無礙的。虛老指出從修行實踐看,念佛念到一心不亂,何嘗不是參禅;參禅參到能所雙忘,何嘗不是念實相伸縮。他一再強調禅乃淨中之禅,淨乃禅中之淨。禅與淨,可以相輔而行,並非水火不相容。他對那些懷有門戶之見,將禅淨妄分高下的人深感悲憫,並一針見血地指出,這“是佛門最堪悲歎的現象。”[[5]] 但他承繼與複興南禅門下五宗法脈,即傳承臨濟、曹洞而遙接雲門、沩仰、法眼。這分明洞見了唐宋時,五家七宗各自發揮特色,相互爭競激揚,爲佛教中國化與南禅的豐富發展所起的很大作用。所以,他一身承接了鼓山釋妙蓮所傳臨濟,釋耀成所傳曹洞兩脈,爲臨濟宗第四十叁世,曹洞宗第四十七世傳人;又應釋寶生之請上續沩仰,爲第八世傳人;應釋青持之請再續法眼,並中興雲門,遙承法嗣,分別爲第八世與第十二世傳人。他撰成《法系考證》、《禅宗五派源流》等著作,發揮各家參悟特色,物色後學,將各家法脈分傳之。發揚宗門特色與反對門戶之見,其實相反相成。前者正如大師所言“以衆生夙因和根器各各不同”,故法亦有異,以便入門。同時我們應看到,由于現代社會市民與其他階層對宗教的超越性追求不同,[[6]]這在當代佛教界表現爲各教團的宗旨有別,使得不同追求者都能覓得其所向往的精神歸屬。但這點差別絕不可誇大爲唯有自身最優越的門戶之見,使現代佛教宗派間各自發揚宗風的百舸爭流,劣化爲被虛雲痛斥的傳統子孫製寺院般的“內耗”。
虛雲大師的禅學思想最大限度地繼承發揚了中國化佛教典型——南禅的優良傳統,至今垂爲風範。
而太虛大師系近代佛教領袖,他雖然在提倡佛教革新的過程中堅持中國化,堅持繼承中國優秀的文化傳統,但綜觀太虛之禅學思想,與虛雲又有明顯不同。
第一,以慧導定,定慧交融。太虛一向認爲,佛學就是慧學。他雖也受過敬安法師親授的坐禅訓練,但首次開悟卻在閱藏時。對他來說,正智正見的接受在開悟之前,這能保證禅修不出偏差。1916年,太虛在閱覽《唯識述記》中“假智诠不得自相”一章時,第叁次開悟,對于諸法離言自相,真覺無量情器,一一塵根識法,都洞悉了其中始終條理;對深蘊其中的精微嚴密,森然秩序,有了明徹的體認。這才是對佛法“空”慧的根本洞見。他曾自述他一生經曆的叁次禅定體驗,爲我們展示了他推行“人間佛教”的初始因心。他回想第一次禅定之後的情形說:“我現在想起來,當時如從這種定慧心繼續下去,叁乘的聖果是可以成就的。可惜當時就改了途徑……”原因在于遇到了一位華山法師,與之辯論十幾天,積數十萬言。後來覺他頗有道理,對于譚嗣同的《仁學》,尤極爲欽佩。由此轉變生起了以佛法救世救人救國救民的悲願心。“因爲悲願心太重,未能向禅定去繼續深進。”[[7]]顯然這與虛雲不同。太虛反複指出佛教不能離開社會,佛教徒的供養來自社會,因而要報四恩,服務社會,淨化社會。當然,這也是南禅入世傾向的進一步發展,但太虛修定、慧的重心與虛雲有異。就當時而言,其融貫真俗中外的智慧亦無人能及。
第二,重視經教,以禅爲本,兼宏八宗。禅宗與其他佛教宗派比較而言,確實強調心悟,“不立文字”;但決不能誤爲廢經不觀。爲糾正明清狂禅的流弊,近代禅宗大師都強調以經教輔宗門。實際上,即使南禅也曆來尊奉《壇經》。自達摩祖師以來,禅宗更是一直把《楞伽經》、《金剛經》、《般若經》、《楞嚴經》等作爲本宗的基本典籍,以至早期禅宗被稱爲“楞伽宗”。“不立文字”僅爲針砭教條式地死啃經典者。太虛在弘揚禅學方面,與近代禅宗大師采取了同一步調。他除了出任杭州淨慈寺、南京毗盧寺、奉化雪窦資聖寺等多所著名禅寺住持,對請益者量器開示外,還撰寫了《楞伽阿跋多羅寶經義記》、《大乘入楞伽經釋題》、《楞伽大旨》等,極力弘揚《楞伽經》這部禅宗基本經典。他本人對《楞嚴經》深有體悟,曾結合自己參禅體會,作《首楞嚴經攝論》,廣泛開講。同時,太虛也不拘守一家一法,他對法相、天臺、華嚴、淨土諸學皆有深造,法相也一度是他宏揚的重點。但其佛學之本分明源于禅,因爲他師承敬安(八指頭陀)禅師,親受敬安棒喝的錘煉,而且自認“從此更無師我者。”他對禅宗的高度重視正如其所強調的“中華佛化之特質在乎禅宗”。[[8]]
第叁,倡導工禅結合。太虛針對當時社會對少數僧人坐受供養的非議,直接倡導發揚百丈禅師“一日不作,一日不食”遺風,鼓勵僧衆參加生産勞動。從此以後,在太虛大師、虛雲大師等一致倡導下,僧衆紛紛建立農場,開設工廠、經營素餐業、旅遊業,從農禅合一走向工禅合一。這不僅是古代農禅遺風的簡單恢複,更使佛教能夠契應現代工商業社會,是對優良傳統的光大。
第四,太虛整理僧伽製度的設想也受到了禅“百丈清規”的啓發。雖然太虛在《整理僧伽製度論》中主要針對當時佛教界現狀提出了改革設想,但在多方面仍繼承了“百丈清規”的“舊議”,在精神上則與“百丈清規”對唐以前僧製的改革一脈相承。
總之,太虛大師對豐厚禅學養分的吸取,主要表現在其早年的修行,特別是唐宋南禅革新精神的繼承發揚方面。
二、兩位大師複興佛教的理念比較
綜觀太虛大師一生,其複興佛教的理念受到當時社會思潮的很大影響,他的主張隨時與現代社會的需要相結合:
首先,在辛亥革命的影響下,他主張通過佛教革新來複興佛教。太虛針對當時佛教界存在的積弊,提出了“教理革命”、“教製革命”、“教産革命”的叁大革命。所謂“教理革命”,其中心是在于革除舊佛教中那些愚弄世人的鬼神迷信,以及厭棄世事的消極主義等,而積極倡導大乘佛教自利利他的精神,以五戒十善爲人生的基本道德准則,去改善國家社會,增進人類的互助互愛,探究宇宙人生的真相,指導人類的向上發展而更加進步。所謂“教製革命”,也就是改革僧伽製度,即通過對僧衆生活、組織製度的改革,建立起適應時代的需要、真正能主持佛法的僧團。所謂“教産革命”,其主張是反對把寺廟佛教財産變爲少數住持的私産,廢除按法派繼承遺産的製度,而要使佛教財産成爲十方僧衆所公有,以爲供養有德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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