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虛雲到達峨眉山的時間,正好應是春暖花開的時節。舊時峨眉山遊道,自報國寺至清音閣,分路爲二,一沿洪椿坪、九老洞上,一沿萬年寺、華嚴頂山,彙于洗象池,再上金頂。虛雲此次朝峨眉山,沿洪椿坪、九老洞上,路雖艱難,山色最好,合于春暖花開的觀賞。雲海(兜羅綿雲)、佛光與聖燈被譽爲“金頂叁相”。雲海爲雲氣的翻騰湧動,佛光是太陽透過雲霧的折射,聖燈則是一種類似螢火繁星飛舞的不明光亮。[[20]]其中,雲海相見最易,佛光次之,聖燈最難。按其《自述年譜》,虛雲此次上山看到了聖燈奇景,描述其景象曰:“萬盞明燈,如天星繁聚,其中勝境,說之不盡。”另外,他還稱其見到了佛光——“夜看佛光”。佛光既是太陽的折射,落山之後一般不再可能看到,甚至太陽偏西後即很難見到了。所以,我們懷疑虛雲或者是將聖燈與佛光混爲一談了。沿華嚴頂、萬年寺下,虛雲在萬年寺曾禮毗盧殿。萬年寺爲峨眉山中六大古寺之一,乾隆年間(1736~1795)分爲四會亭、毗盧殿、磚殿與新殿四大寺院。[[21]]雖然如此,四會亭作爲山門,毗盧殿、磚殿、新殿依次以進,在光緒十七年修成的黃绶芙、譚鍾嶽《峨山圖志》中,仍然是一個整體。[[22]]所以,虛雲雖僅雲“禮毗盧殿”,實則是參禮萬年寺的代稱。不僅如此,其沿途所過大小寺廟應該都是參禮過的,只是擇其大者代表而已。下峨眉山後,虛雲經雅安取道榮(荥)經至于泸定,其《自述年譜》稱:“過此,即川邊境矣(後改西康省)。五月渡泸。雅安中有大渡河,用鐵索駕泸定橋,長達叁十余丈,人經其上,搖曳動蕩,有戒心焉。”[[23]]“泸水”即大渡河古稱。虛雲所記大渡河之鐵索橋,不在雅安而在泸定,所記有誤。由峨眉至雅安,須得返回洪雅,經由名山而至,再由荥經至于泸定,其間亦在兩百公裏以遠,最快也需一周上下。《自述年譜》稱其“五月渡泸”,減去其至泸定的時間,以及沿途消停,仍有很多時間留給虛雲。由此推測,虛雲此次在峨眉山稽留的時間應該不短。遺憾的是,更進一步的詳情已經無從稽考。
虛雲第二次朝峨眉山的時間是在光緒二十八年(1902),時值庚子(1900)事變之後。八國聯軍進入北京,虛雲隨皇室西避陝西,再隱終南山獅子岩修行。光緒二十八年初,因“遠近僧俗鹹來視予,厭于酬答”,乃“一肩行李”悄悄下山,“又向萬裏無寸草處去”。其《自述年譜》詳載:
先至太白山,居岩洞中。不數日,戒塵師踵迹至,相約遠遊,其目的地爲峨眉。乃出寶雞口,至紫柏山。過妙臺子,遊張良廟。過招化縣,觀張飛柏。行至成都,住寺小憩。遂由嘉定抵峨眉山,登金頂,觀佛光,與雞足山佛光無異,夜看萬盞明燈,與五臺拜智慧燈相同。至錫瓦殿,禮真應老和尚,年七十余矣,爲全山領袖,宗門知識也。勸留數日。下山,循洗象池、大峨寺、長老坪、毗盧殿、峨眉縣、峽江縣,抵銀村。[[24]]
和上次一樣,虛雲下山後,也是先到太白山小住。但與上次漫無目的的入川不同,此次與戒塵“相約遠遊”卻有明確的目的——朝峨眉山。而入川路線,上次是由子午鎮(在南五臺西)直接翻越秦嶺而下,此次則是取道寶雞而下。其所經行,“紫柏山”在陝西留壩,爲秦巴千裏棧道“第一名山”;“妙臺子”應即廟臺子,亦屬留壩,有張良廟;“招化”應即昭化,地屬四川廣元;“張飛柏”即所謂的“翠雲廊”,在四川劍閣境內。到達成都後,虛雲二人亦在成都小有稽留。然後,應該是由水路取道眉山、樂山轉上峨眉的。按《自述年譜》稱,虛雲二人在金頂稽留了“數日”,不僅看到了佛光,而且看到了聖燈。其形容佛光“與雞足山佛光無異”,聖燈“與五臺拜智慧燈相同”,對“金頂叁相”似已有了更深的印象。“錫瓦殿”在光相寺前,“由此(光相寺)而下,爲天王殿,殿後左右祖師、龍神二堂,正中錫瓦普賢殿。”[[25]]其住持真應和尚,虛雲稱其爲“全山領袖,宗門知識”,評價甚高。然翻檢有關文獻,全無此僧消息,研究峨眉山佛教史者尤當對此記載高度重視。大峨寺在神水閣附近,長老坪在息心所與初殿之間。由此可知,虛雲二人此次下山仍取華嚴頂、萬年寺一路。而其行程,由洗象池下,大峨寺當在最後,由此再見虛雲《自述年譜》之概述特性。“峽江縣”應即夾江縣,“銀村”地屬待考。《自述年譜》複稱:“過流沙河,適水漲,從早至午候船到。……天寒下雨,行抵曬經關,旅店不宿僧人。”[[26]]“流沙河”與“曬經關”並在漢源縣境。那麼,虛雲二人離開峨眉後,應先折返夾江,再經洪雅而至雅安、荥經,翻大相嶺南下漢源、西昌,最後進入雲南,結束了此次的四川之行。虛雲此次朝峨眉山,應對峨眉山僧留下了頗深的影響。其《詩偈》中有一首《贈妙瑞禅人回川》:
趨步相尋到古滇,愧無辣棒好呈拳。
紅爐點雪難留迹,正眼添沙枉度年。
白象頻頻輝晝永,青獅隱隱燦雲邊。
天臺南嶽雖名勝,行願宏深是普賢。[[27]]
從“趨步相尋到古滇”推斷,此妙瑞禅人就應是一位追隨虛雲至于雲南的峨眉山僧。
1940年,虛雲複擬再朝峨眉。《佛化新聞》1940年4月25日以《禅宗泰鬥虛雲老禅座今夏將再朝峨山,重禮普賢聖迹》報道:
頃據有關方面談,禅宗泰鬥虛雲老禅師,今夏因應吾川某某禅門居士之請,將擬于本年五月初啓錫入川,預定在峨山度夏,秋後下山,繞道返粵雲。[[28]]
後來因爲別的原因沒有成行,同年6月27日的《佛化新聞》以《虛雲老和尚暫不來川》爲題報道:
禅宗泰鬥虛雲老和尚前傳今夏來川,朝禮峨山普賢聖迹,茲據確訊,老和尚以道路梗阻,暫不來川雲。[[29]]
1939年10月,日軍進占廣州,大批難民擁入粵北,南華寺成爲僧俗兩衆主要的避難之所。虛雲《自述年譜》記載此事:
民國二十九年庚辰(一九四○年),……春戒後,以廣州淪陷,軍、民兩政機關遷治曲江。各地僧人來者日衆,乃重修曲江大鑒寺,爲南華下院,以便往來。又修月華寺,以廣接衆。[[30]]
1940年5月,日軍進犯粵北,湘桂之間成爲戰場。所謂“道理梗阻”,應即此之影響。到1942年底,虛雲受邀赴重慶主持大悲法會。峨眉山佛教團體遂再起誠意,禮請虛雲來山。《佛化新聞》1943年1月28日以《峨眉諸山發起歡迎虛雲老和尚赴峨》爲題報道:
峨眉山佛教會暨諸山,聞虛雲老和尚錫杖莅渝,特發起歡迎老和尚赴峨弘化,已推薦代表演觀法師等至渝迎請老和尚赴峨。現法師等正准備行裝,約日內起程雲。[[31]]
但最後仍未成爲事實,以虛雲身體的原因。就在同日的《佛化新聞》上,有《虛雲老和尚返韶》一條報道:
(臨刊來電)禅宗泰鬥虛雲老和尚,此次應聘赴渝,主持大悲護國息災法會,已于元月二十叁日圓滿。茲老和尚以年老力衰,難于應蓉峨各地佛團之請,乃于二十五日,由渝起錫返廣東韶關南華寺清修雲。[[32]]
不待演觀法師等人起程,虛雲已經離渝返回韶關了。也就是說,此次禮請虛雲來山,僅僅只是峨眉諸山的一片誠意而已。
由上看到,虛雲一生來過峨眉山兩次。以《峨眉訪真應老人》判斷,參以其余諸首多吟金頂物象,與其後面一次曾在金頂小住數日吻合,虛雲峨眉山詩應主要是寫于第二次朝峨眉山時。
叁
虛雲峨眉山詩之第一首爲《峨眉訪真應老人》,全詩如下:
悠哉賢故友,抱道樂林泉。
坐到無疑地,參窮有象天。
胸中消塊壘,筆底走雲煙。
更笑忘機鳥,常窺定後禅。[[33]]
前面已經提到,真應和尚爲金頂錫瓦殿住持,被虛雲評價甚高。虛雲第二次朝峨眉山時,他已年過古稀。詩中稱真應爲“故友”,說明其與虛雲認識當早。然細推究,除峨眉山外,二人似不可能在別處相識。最大的可能,應是虛雲第一次朝峨眉山時相識的。那麼,虛雲第一次朝峨眉山也或曾在山頂稽留,並與真應和尚結識。“悠”者“賢”者,都是稱贊真應安素樂道的。“林泉”與塵世相對,蘊有超凡自在的含意。賀知章《題袁氏別業》:“主人不相識,偶坐爲林泉。莫漫愁沽酒,囊中自有錢。”[[34]]所表示的就是一種曠達率性的狀態。與虛雲詩意更近者,則是杜荀鶴《苦吟》,其最末兩句:“始擬歸山去,林泉道在茲。”[[35]]虛雲所謂“道”,當然是佛教之“道”了。“坐到無疑地,參窮有象天”兩句明顯是化于王維《終南別業》之“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36]]。所不同者,王維詩句是通過近于白描的手法展示出來一種自在之境,而虛雲則是直接將禅修的內容貫入了詩中——由起疑到無疑的透參。劉秉忠《野園會飲》:“都城不得縱蹉跎,樂事還于僻處多。酒裏薫陶成受用,胸中塊壘自消磨。樹頭鳴鳥關關好,花底春風淡淡和。一臥醉鄉如洞府,人間日月任飛梭。”[[37]]在劉秉忠詩裏,只有退隱山林、放浪詩酒,才得消磨胸中塊壘、如意自在。“胸中消塊壘”句與此意近,但與前二句相連,虛雲之如意自在則得于透參,而非放浪詩酒。從“筆底走雲煙”句看,真應和尚或者應長于詩文,或者應長于書法。“忘機鳥”典來于呂溫《道州夏日郡內北橋新亭書懷贈何元二處士》之“齊物魚何樂?忘機鳥不猜”[[38]],本指放下了所有的分別計較之心,達致物境一如的狀態。虛雲別用“更笑”,意在突出真應和尚“定後禅”的境界更高。由此臆釋看到,傳統敘說交誼友情、贊頌品格趣味的題目,已被虛雲巧妙地轉化成了參禅悟道的個案——真應和尚之值得吟詠,全都在了他是一個隱修林泉、參禅悟道的成功典型。
虛雲峨眉山詩中另一首贈人之作,即《贈峨嵋山妙道師》,共二首:
其一
七十峰高…
《意在詩外——虛雲峨眉山詩臆釋(段玉明)》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