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陀睹明星證道時說,奇哉奇哉,一切衆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以妄念故,不能證得。若離妄想,一切智、自然智,即得現前。無明妄想是證見佛地的最大障礙,斷絕了無明,當下就取得佛果。虛雲公禅法思想和佛陀若合一契,常表達出即時放下,斷絕無明而成佛的當下頓悟的修行觀。其茶詩《題寸香齋》雲“佛言放下著,豈獨手中花”。[[22]]“手中花”典故源于《大梵天王問佛決疑經》,雲:“爾時世尊即拈奉獻金婆羅華,瞬目揚眉,示諸大衆,是時大衆,默然毋措。有迦葉破顔微笑。世尊言:“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即付囑于汝。汝能護持,相續不斷。”時迦葉奉佛敕,頂禮佛足退。”[[23]]據傳這是頓教之濫觞。佛陀拈花不語,旨在示大衆如來境界不可說,應離棄語言文字障。虛雲活用這則公案,說不但不能著文字相,連金婆羅花的相也不能著,乃至一切“有”“無”之相,也應當“放下著”,即刻斬斷無明。
從這樣的角度來理解,則不論是黃龍叁關,還是趙州吃茶去,都是以“參”的方式即時截斷衆流,得以“無明當下成灰燼,鹫嶺重拈一度花”,[[24]]刹那再現靈山法會旨意。這就是虛雲和尚說的“上焉者一念永歇,直至無生,頓證菩提,毫無羅索。”[[25]]上根者當下斬斷無明。這裏所講的上根者並非指解悟能力的高明,而是指能一心行去,無明妄念少者。很多人都能夠很快解悟到“斷除無明”、“直用清淨心”就是道,但實際修行中,無明業力的強大作用力往往阻礙自性的顯現,使人不得不專念去參。上根或頓斷針對于真實做工夫者而言。
現實中大機大用者畢竟少數,是以虛雲也發出慨歎:“幾人今古曾吞月,飲者須知滿不盈。”[[26]]不具備當下直入的胸懷氣象,便只能小家碧玉步步爲營了。當然,頓漸與否,全靠因緣,況且還是有禅者的風範與意趣早已超越頓漸而“啓戶窺新月,烹茶洗舊愁”,[[27]]法從心生,不歸有無。
在參悟的過程中,任何因緣都是悟入的契機,頓漸由心而生分別。悟則頓,迷則漸。虛雲茶詩中處處從本心出發,從本質上來講,本心自然覺照一切,即是佛地。用虛公的話說,“講修行,講不修行,都是一句空話。你我透徹了自己這一段心光,當下了無其事,還說什麼修與不修”。[[28]]透徹這段心光,做任何一件事都是自性直用,就是修,就是用,就是頓斷。
2、般若觀照,頓斷無明
我們常糾纏于頓漸的遲疾,根性的利鈍問題上,從內心的最本質處來看,這不過是修行者貪功求利,妄心頻起,一心只想簡快悟得的美麗措辭。修行得道本就是求馳心歇卻的自然産物,一起心動念反而越行越遠。從本源上講,即使是“參”也落了下乘。虛雲《大覺寺小憩》曰:“定心有覺推支遁,法眼無偏羨永嘉。小坐竹亭塵頓息,何勞飲我趙州茶。”[[29]]問題的核心是“覺”和“法眼”,“佛者覺也”,支遁的“般若定心”就是覺,永嘉的“法眼”也是覺。能夠在本源層面上覺知一切,就是處在本源中,同于本源。這時候任念來念往,煩惱生滅,都不會再障蔽這顆真心。此即本源意義上的“塵頓息”,沒有塵勞障礙了。那麼,還有什麼必要去參“吃茶去”呢?虛雲開示道:“其實宗門上上一乘,本師釋迦牟尼在靈山會上拈花之旨,教外別傳。曆代祖師,唯傳一心,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不落階級,不假修證,一言半句即了。無一法可得,無一法可修,當下就是。不起妄緣,即如如佛,那裏有許多閑話呢?”[[30]]
問題的根源處已經非常明顯,真正的最上乘禅根本不用參修,重點還在于這顆“心”。《壇經》中惠能對志誠說:“汝聽吾說,看吾所見。心地無非自性戒,心地無亂自性定,心地無癡自性惠。汝師戒定惠,勸小根智人。吾戒定惠,勸上人。得悟自性,亦不立戒定惠。”[[31]]即最高明的戒定慧根本沒有“相”,而是一切都是自性運作。做到“無非”“無亂”“無癡”等無一切價值判斷,就是在“性”的層面上,“性”時刻在覺照。所以《誕日茶話》中當有僧人問虛雲公怎麼樣才能透徹生死大關時,虛雲公說:“生亦不道,死亦不道。”[[32]]即早已超越生死,不作一切價值判斷,以自性佛眼而觀一切物。不是修,也是修,一切但不妨。從“自性”的高度再返歸于凡俗,則一切無明愚癡都被清楚照見,當下消除殆盡。
叁、世出世間的任運圓融
曆來茶詩都在試圖傳達生命的真實體驗,多有寥寥數句而盡顯出塵風骨者。如杜耒“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33]]陸遊“青燈耿窗戶,設茗聽雪落。”[[34]]此時的生命本源已不再遙不可及,而是清明靈動地融合在詩中。禅的最高明境界也是如此,生活中的一颦一笑都蘊藏了生命的能量。這一點在虛雲和尚的茶詩中顯得尤爲突出,生命的障礙一旦被突破,即是任運隨緣的大圓融境界。有相無相都是茶,有茶無茶具是禅,生命再也沒有局限。如《山居》雲:“山居意何遠,放曠了無涯。松根聊作枕,睡起自烹茶。山居道者家,淡薄度歲華。竈底燒青菜,铛內煮黃牙。”[[35]]禅是直達生命本源的大智慧,山居生活固然清苦,通達者卻恰恰綻放出靈性的幽香。松根作枕頭,醒來後一杯苦茶,純乎本然。頗有鄭板橋青城山天師洞聯“掃來竹葉烹茶葉,劈碎松根煮菜根”的意趣。可以說“山”是僧人的家,這是超越俗世價值的另一種生命存在。塵世中雖然有種種好相,但虛雲“笑我已忘煙水夢”,[[36]]甘于淡薄度日,“瓶笙初沸茶初熟,不覺人間有歲寒”,[[37]]實則正是逍遙于自心,自享大道本源,別人還不以爲然呢!本源在哪裏
簡單樸素的飯菜是,微火陋铛所煮的黃芽名茶是。
山中的簡單生活證明人其實並不需要多少生存資料,倘迷于物欲,則心理的坑洞永遠也填之不滿。一旦內在生命得以超越,則“一箪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38]]這時候,有客無客,自己都可以過得豐滿充實。有客時,可“煮茗聯新句”,[[39]]可“烹茶相對話無窮”,[[40]]甚至“與君夜話茶餅希”,[[41]]無茶餅招待朋友時雖有遺憾,但同樣可以談禅論道,夜話一宿。無客時,“門前清淺水,風飄幾片花”,[[42]]“飯罷茶余無個事,白雲爲我掩柴扉”。[[43]]落花流水,何者不知妙道;青山白雲,哪個不是知音。哪裏還有虛雲和尚在修道談茶,分明是能所無別,空有具遣了,唯一能覺知的,就是詩中流淌而出的生命靈性。
理論上講,禅悟的過程在于破有,粉碎虛空,然後生出妙用。執著于任何一物,用出的只能是“小用”,就做不到任運隨緣,圓融即無從而生。最需說明的是,禅宗說空說有,說破說立,無非隨順機宜。“自性”即是空性,並非一個實有的事物在觀照,正因爲“無”,它才可以虛含萬象,“照見”萬物。所謂的觀照實際上是自性的妙用,而非一個“實有”的自性在看著什麼。“般若自性”用即有,不用即歸于空。
故而,在虛雲看來,當下直了不過是和事物合爲一體,沒有了能所的區別。于是,一切事都變成了禅。此時,世上還有什麼事呢?虛雲公說:“開山只爲此山泉,夜流明月晝流天。客來煮茗非凡味,不是盧仝亦腋仙”。[[44]]沒有了求馳,一切依其本然而“夜流明月晝流天”,自然運作,只生命在流動而已。然而,禅並不在一切中,不在主體或客體中,恰是兩者都沒有了對立,才是禅的圓融所在。于是虛雲的采茶、烹茶、吃茶、無茶都是禅,白雲松風、野店山郭都是自性。但是對于凡夫,仍然一切事是一切事,因他沒有破除無明,心體沒有得到空明。龐蘊居士有偈曰:“日用別無事,唯吾自偶偕。頭頭非取舍,處處勿張乖。朱紫誰爲號,丘山絕點埃。神通並妙用,運水與搬柴。”[[45]]很多人將它解釋“道”沒有什麼奇特的,只不過是日常而已。這話固然沒錯,然而凡夫之所以是凡夫,正是由于被日常所迷。他的自性剛好被日常瑣事障蔽,運水與搬柴怎麼還會是神通妙用!龐居士偈子中最重要的話給人忽視了,日用成道,須得“頭頭非取舍,處處勿張乖”,秉持中道,超越日用才行。那時,事事是俗事,卻又件件充滿靈性。虛雲祖師遙通龐居士心神,有《和劉寬涵居士句叁首》曰:“曹溪水淨無余味,客至趙州喚吃茶。五香本具人皆共,嚼碎虛空任吐渣。本覺妙明性覺明,是非雙泯一掃清。水月空花隨緣度,花鳥爭喧鬧石人。”[[46]]溪水茗茶本無味,唯人自造其香罷了,世間一切日常都因人而有。禅的高明之處就在于泯滅表相上的是非判斷,隨緣解花解月,一切都符合那個人人本具的圓覺本性,喚客吃茶自然也是神通妙用了。祖師詩中信手拈來都是般若氣象,古今幾人能有如此逍遙。
《大乘起信論》雲:“所言法者,謂衆生心。是心則攝一切世間法出世間法,依于此心顯示摩诃衍義。何以故?是心真如相,即示摩诃衍體故。是心生滅因緣相,能示摩诃衍自體相用故。所言義者,則有叁種。雲何爲叁?一者體大,謂一切法真如平等不增減故。二者相大,謂如來藏具足無量性功德故。叁者用大,能生一切世間出世間善因果故,一切諸佛本所乘故,一切菩薩皆乘此法到如來地故。”[[47]]一切妙用都是自性生出,真正的功夫也是要在心性上做。心是“真如心”,即生“真如相”,茶因此“真如相”而通禅,故古人連吃茶都禅味十足。盧仝《走筆謝孟谏議寄新茶》有句曰:“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叁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48]]不論是詩的産生還是茶的品飲,惟是自性自作,直與慧能自性妙用相呼應。自性果然是人人本具,處處現成,只看一心能不能會…
《虛雲茶詩的修行智慧直解(馮天春、蔣九愚)》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