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從唐宋古禅德及虛老之作略,或可窺見一斑。
叁、真參實修
唐宋禅德要人參“涅槃堂裏禅”,圓悟克勤禅師雲:
探究此事,要透死生,豈是小緣?應當猛利誠志信重如救頭然,始有少分相應。多見參問之士,世智聰明,只圖資談柄、廣聲譽,以爲高上,趣向務以勝,但增益我見,如以油投火,其炎益熾,直到臘月叁十日,茫然缪亂,殊不得纖毫力,良由最初已無正因,所以末後勞而無功,是故古德勸人參涅槃堂裏禅,誠有旨也。[[20]]
參“涅槃堂裏禅”,就是要爲生死發心參禅,也就是真參實修。參禅不爲生死,則必然崇尚玄解妙見,以義句語言爲學,歲久日深,我慢日甚,道心日遠,或者以心境的豪放豁達、清靜恬淡爲務,則功夫很難上路,心念難于專一,修行不易精進,又必然會生異見、起疑心、怕艱苦、喜外務,或者名義上是參訪,實際上到處遊山玩水,悠悠度日,百妄叢生,名色不斷矣,如此則命根難斷,易認識神或種種功夫光景爲極則,以鹵魯莽承當爲有力量,以差排妄念爲悟境,以粗犷爲機用,以颟顸爲透脫……所以參禅不爲生死發心,則稱不上真參實修,便會有上述種種弊端。
禅宗不立解、不存見,無留戀、無所懼,清虛瑩徹,無一法當情,學人要斬釘截鐵,不顧危亡,懸崖撒手,喪盡目前機、去卻胸中物而後已,這樣才能向無功用之大解脫場中縱橫自在去,也才能透得過金剛圈、栗棘蓬,才能免除滲漏。將養純熟,眼光落地時才有自由份。要與之相應,舍參涅槃堂中禅無二路。
唐宋禅師,德行光耀後世者,未有不從發心參涅槃堂裏禅中走過來的。傳承至虛雲禅師,完全繼承這一禅風,如虛老《參禅法要》中殷勤叮囑,“參禅最要生死心切,和發長遠心。若生死不切,則疑情不發,功夫做不上。”[[21]]又說,“若真正爲求了生脫死而辦道,能把自身看輕,了身如幻,一切事情看得開,不被境轉,辦道就容易。”[[22]]虛老屢屢勸人參禅要參“死話頭”,一日不透一日參,一月不透一月參,一年不透一年參,一生不透一生參:
“悟道不難,總要生死心切,具長遠堅固向道之心,至死不退。今生能不退,雖未悟,來生再努力,何有不悟之理?”[[23]]
萬緣放下,死心塌地,晝夜六時,行住坐臥,起居飲食,屙屎撒尿,搬柴運水,迎賓待客,總不離開這個話頭。……一旦萬念頓絕,瓜熟蒂落,豁然開悟,打破疑情,見了自己的本來面目,如人飲水,冷暖自知。[[24]]
應該看到,雖然下手功夫與唐宋時期的禅宗不盡相同,而真參實修的精神仍是一脈相傳的。
四、重視因果
禅宗修學過程中有種種歧途,其中之一便是永嘉禅師所批評的 “豁達空,撥因果,莾莾蕩蕩招殃禍”,宋代應庵昙華禅師說種種禅病,其中亦雲:“有一般底得個見處,蕩蕩地,無佛、無祖、無諸聖,一向無將去,行盜、行淫,飲酒、食肉,謂之無礙禅,此是地獄種子也。”[[25]]瞎堂禅師則雲,“又有一類,將無形無相一團橫在胸次,便道無言無說、無去無來、一物也無,墮在空寂,撥無因果,自己開口不得,擡腳不起,一味擔版,殊無轉動,把定死蛇頭,有眼如盲,有口如啞。”[[26]]此即謂,禅法修學中,或者因爲有所見,或者因爲功夫有所得,便撥置因果,因此招致惡報。
禅宗更強調解行相應,悟明此心,正可修行一切善法,衆人之所忽,聖人之所謹,叢林生活,禅師多是苦口婆心地勸誡禅僧,要格外地重視因果,這樣才能成就福德、智慧二種莊嚴,如百丈禅師《龜鏡文》中詳述“執士”之職責,而歸結爲因果無差:“叢林執士,偶爾當權,常宜敬侍同袍,不得妄自尊大,若也貢高我慢,私事公酬,萬事無常,豈能長保?一朝歸衆,何面相看?因果無差,恐難回避。”對于一般禅僧,仍是強調重視因果:“如知而故犯,犯而不悔,非惟辜負四恩、虗沾信施,龍天土地皆所不容,業果叁塗何所逃避,既是出家之輩,自當因果分明。”沩山禅師《警策文》則雲“時時警策,強作主宰,莫徇人情,業果所牽,誠難逃避,聲和響順,形直影端,因果曆然,豈無憂懼。”又南宋末石田熏禅師雲:
既入佛門吃佛飯,潑天門戶,要人扶持,亦須是個漢始得。況稱長老,名既如此,實當如何?具向上眼目,得大機大用,可以開鑿人天,饒益後學,方不辜負出世二字。就中下機言之,亦要識因果、勒香火,早晚禅誦不懈,剏新補舊,一切處,運真實身心,方有少分相應。不可坐方丈、領見成,勞者責人,逸者歸己,瞬息之間,頭白齒黃,前頭大有事在。[[27]]
這仍是強調身居長老位者要重視因果。虛老在開示中曾例舉雲居慈覺禅師“一粥緣”的故事,即庵與石田薰是同門師兄弟,都是破庵禅師的高足。虛老因此說,“佛說一大藏經,無非講因果二字,……年輕人修不修放在一邊,因果要緊。”[[28]]而在《參禅法要》中,虛老所說“辦道的先決條件”第一條便是“深信因果”:
無論什麼人,尤其是想用功辦道的人,先要深信因果,若不信因果,妄作胡爲,不要說辦道不成功,叁途少他不了。……種善因得善果,種惡因結惡果,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乃必然的道理。……報應絲毫不爽,定業實在難逃,我們宜時加警惕,慎勿造因。[[29]]
故深信因果而慎勿造作惡因,可謂是唐宋禅宗傳承至虛雲禅師至今未絕的優良風氣之一也。
五、農禅並重
禅宗自四祖道信創立僧團,到百丈別立禅居,禅苑清規漸備,開始施行普請之法,經濟生産自給自足,逐漸形成了中國禅宗農禅並重的特有習俗。百丈禅師創建叢林、清規行普請法之前,早就有禅者或獨居,或叁五人合夥,在山間林下刀耕火種,邊修行邊勞動。普請之法,不過是這種唐代這種禅風的製度化罷了。禅寺多在山中,所種植的農作物等大多在山坡上,故“出坡”爲普請事之一,按照叢林規矩,遇到出坡時,敲擊木魚叁通,除非有病或者年老,全體參與勞動,不隨衆者受罰,雖主持亦不得好逸推勞。
張商英《護法論》中曾對流俗所謂“僧徒不耕而食”之說進行批駁,理由之一便是“釋者”舍棄富貴之樂、肥鮮之甘、車服之美,“甘心于甘心於幽深閴寂之處,藜羹韋布,僅免饑寒”,而猶能戮力農事,其所舉案例,則全部都是禅宗故事:
釋氏有刀耕火種者、栽植林木者、灌溉蔬果者、服田力穑者矣,豈獨今也?如古之地藏禅師。,每自耕田,嘗有語雲:“諸方說禅浩浩地,爭如我這裏種田博飯吃。”百丈惟政禅師,命大衆開田,曰:“大衆爲老僧開田,老僧爲大衆說大法義。”大智禅師曰:“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沩山問仰山曰:“子今夏作得個什麼事?”仰山曰:“鋤得一片地,種得一畲粟。”沩山曰:“子可謂不虛過時光。”斷際禅師每集大衆栽松镢茶,洞山聰禅師常手植金剛嶺松,故今叢林普請之風尚存焉。[[30]]
禅者幽居山林,農禅並重,最大限度地減少了對外在社會物質資源的依賴,強調了僧團獨立自主的品格,盡可能地減少了與外在社會的不必要的交往,減少了散亂、攀緣的因由,而能專心禅修,孜孜在道。故燈錄禅史中多有禅者勤勞中作功夫以及禅師隨機指引的記載,有的甚至在農作時悟道:
镢地次,忽有一僧聞鼓鳴,舉起镢頭大笑便歸,師(百丈)曰:“俊哉,此是觀音入理之門。”[[31]]
摘茶,師(沩山)謂仰山曰:“終日摘茶,只聞子聲,不見子形,請現本形相見。”仰山撼茶樹,師雲:“子只得其用,不得其體。”[[32]]
鋤薏谷次,師(臨濟)在後行,黃蘖回頭,見師空手,乃問:“镢頭在什麼處?”師雲:“有人將去了也。”黃蘖雲:“近前來共汝商量。”師近前叉手,黃蘖豎起镢頭雲:“只這個,天下人拈掇不起,還有人拈掇得起麼?”[[33]]
因普請次,師(雪峰)舉沩山“見色便見心”語問怤,“還有過也無?”怤曰:“古人爲什麼事?”師曰:“雖然如此,要共女商量。”曰:“恁麼即不如道。”怤鋤地去。[[34]]
雪峰因普請畲田,見一蛇,以杖挑起召衆曰:“看!看!”以刀芟爲兩段,師(玄沙)以杖抛于背後,更不顧視,衆愕然,雪峰曰:“俊哉!”[[35]]
雪峰畲田斬蛇,與“南泉斬貓”有同樣的旨趣。禅僧在田間耕作,難免會用鋤頭等誤傷蛤蟆、蚯蚓等的生命,故在一次田間勞動時,曾有僧人如問志澄禅師,如果誤傷蟲子的生命有沒有罪過呢?志澄反問道:“阿誰是下手者?”僧人不解,接著問道,這麼說就沒有罪過了?志澄說,“因果曆然。”[[36]]這是禅宗的教育方法。這個僧人疑問的背後仍是田間耕作是否合乎佛製戒律的問題,對此,虛老曾有開示雲:
“我們現在耕田織布,是不是犯戒呢?……遮戒者,佛未製前造作無罪,自製以後,若作方成犯,如掘地紡織等。佛所以製遮戒,有各種原因,都是因地製宜,因事製宜,或者因時製宜的。如掘地紡織等戒,都因避世譏嫌而製。……但社會製度和風俗習慣各處不同,……佛如降生此時此地,決不會製掘地紡織等戒的。所以我們耕田紡織,並不是犯戒的事情,望諸位于修持中,切不可廢勞動;于勞動中,也不可忘修持,兩者是可以兼行並進的。”[[37]]
所以在虛雲禅師諸多開示中,我們屢屢看到有關從事農田勞作的囑咐,如雲,“現在時移事易,佛弟子也和世人一樣爲衣食住而繁忙,耕田插秧一天到晚泡在水裏,不泡就沒有得食”[[38]],“現在農事忙到了不得,幸而秧已插了,但還有很多事要忙的”,[[39]]“當家說過,今早不出坡,我還叫出坡,……現在春雨土松,若不趁此時候多辛苦一點,請問下半年吃什麼呢?”[[40]]……虛老更借栽田比喻修道:
修道如栽田,谷子變秧,插秧成稻,割稻得米,煮米成飯。佛性如種子,衆生本性與佛無異,自心是佛,故曰佛性。這種子和秧稻米飯相隔很遠,不要以爲很遠,就不相信這種子會成飯。成佛所以要現有信心,即把種子放在田裏,等它發芽變秧,這時間又怕焦芽敗種,錯過時光,就是說修行要學大乘,勿誤入小乘耽誤前途。插了秧以後要除草,等于修道要除無明習氣毛病,把七情六欲、十纏十使、叁毒十惡,一切無明煩惱都除淨,智種靈苗,就順利長成,以至結果。[[41]]
借大家熟知的日常農作說明修行的道理,簡顯易懂,更強調衣食住不離道,修行要在動用中修,可謂維系唐宋農禅並重之禅風于不墜也已。
綜上所述,虛雲禅師從五個方面繼承了唐宋以來禅宗的優良風氣,這是中國禅宗乃至中國佛教的寶貴財富,值得我們繼續堅持、發揚下去。
附作者簡介:
張雲江,哲學博士,現任教于華僑大學人文與公共管理學院,碩士生導師。
[1] 《宋高僧傳》卷13,大50冊790上。
[2] 以上記載均見《宋高僧傳》卷8—13。
[3] 《雲門匡真禅師廣錄》卷下,大47冊575下。
[4] 《宋高僧傳》卷13,大50冊788上。
[5] 同上,卷12,781中。
[6] 同上,卷13,786下。
[7] 《虛雲和尚全集》(2)229頁。
[8] 同上,326頁。
[9] 同上,119頁。
[10] 同上,55頁。
[11] 同上,27頁。
[12] 同上,217頁。
[13] 同上,316頁
[14] 《景德傳燈錄》卷28,大51冊444中。
[15] 道霈:《聖箭堂述古》卷1,續73冊448上。
[16] 《虛堂和尚語錄》卷4,大47冊1019上。
[17] 《虛雲老和尚點滴開示》,第二冊321頁
[18] 《虛雲和尚全集》(二)97頁。
[19] 同上,349—351頁。
[20] 《圓悟佛果禅師語錄》卷14,大47冊766中。
[21] 《虛雲和尚全集》(二)62頁。
[22] 同上,259頁。
[23] 同上,257頁。
[24] 同上,93頁。
[25] 《應庵和尚語錄》卷7,續69冊537上。
[26] 《佛海瞎堂禅師語錄》卷3,續69冊580上。
[27] 《石田熏和尚語錄》卷3,續70冊342上。
[28] 《虛雲和尚全集》(二)258頁。
[29] 同上,53—55頁。
[30] 《護法論》,大52冊640上。
[31] 《五燈會元》卷3,續80冊72下。
[32] 同上,186中。
[33] 《景德傳燈錄》卷12,大51冊290中。
[34] 同上卷18,348上。
[35] 同上,345上。
[36] 同上,26冊428上。
[37] 《虛雲和尚全集》(二)293頁。
[38] 同上,208頁
[39] 同上,223頁,
[40] 同上,226—227頁。
[41] 同上,209頁。
《論虛雲禅師對唐宋禅風的繼承(張雲江)》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