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是佛法的根本;也可說與中國文化的仁愛,基督文化的博愛相同的。不過佛法能直探慈悲的底裏,不再受創造神的迷妄,一般人的狹隘所拘蔽,而完滿地、深徹地體現出來。依佛法說,慈悲是契當事理所流露的,從共同意識而泛起的同情。這可從兩方面說:
從緣起相的相關性說:世間的一切──物質、心識、生命,都不是獨立的,是相依相成的緣起法。在依托種種因緣和合而成爲現實的存在中,表現爲個體的、獨立的活動,這猶如結成的網結一樣,實在是關系的存在。關系的存在,看來雖營爲個體與獨立的活動,其實受著關系的決定,離了關系是不能存在的。世間的一切,本來如此;衆生,人類,也同樣的如此。所以從這樣的緣起事實,而成爲人生觀,即是無我的人生觀,互助的人生觀,知恩報恩的人生觀,也就是慈悲爲本的人生觀。單依現生來說,人是不能離社會而生存的。除了家庭的共同關系 [P121] 不說,衣食住藥,都由農工的生産原料,加工製造,由商賈的轉運供給;知識與技能的學習,學問與事業的成功,都靠著師友的助成。社會秩序的維持,公共事業的推行,安內攘外,一切都靠著政府的政治與軍事。如沒有這些因緣的和合,我們一天、一刻也難以安樂的生存。擴大來看,另一國家,另一民族,到這個時代,更證明了思想與經濟的息息相關。甚至非人類的衆生,對于我們的生存利樂,也有著直接或間接的關系。人與人間,衆生間,是這樣的密切相關,自然會生起或多或少的同情。同情,依于共同意識,即覺得彼此間有一種關系,有一種共同;由此而有親愛的關切,生起與樂或拔苦的慈悲心行。這是現實人間所易于了解的。如從生死的叁世流轉來說,一切衆生,從無始以來,都與自己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過著共同而密切的生活,都是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姊妹,我的夫婦兒女。一切衆生,都對我有恩德──「父母恩」「衆生恩」「國家(王)恩」,「叁寶恩」。所以從菩薩的心境看來,一切衆生,都「如父如母,如兄如弟,如姊如妹,和樂相向」。在佛的心境中,「等視衆生如羅!7畝羅」(佛之子)。這種共 [P122] 同意識,不是狹隘的家庭,國族,人類;更不是同一職業,同一階層,同一區域,同一學校,同一理想,同一宗教,或同一敵人,而是從自他的展轉關系,而達到一切衆生的共同意識,因而發生利樂一切衆生(慈),救濟一切衆生(悲)的報恩心行。慈悲(仁、愛),爲道德的根源,爲道德的最高准繩,似乎神秘,而實是人心的映現緣起法則而流露的──關切的同情。
再從緣起性的平等性來說:緣起法是重重關系,無限的差別。這些差別的現象,都不是獨立的、實體的存在。所以從緣起法而深入到底裏,即通達一切法的無自性,而體現平等一如的法性。這一味平等的法性,不是神,不是屬此屬彼,是一一緣起法的本性。從這法性一如去了達緣起法時,不再單是相依相成的關切,而是進一步的無二無別的平等。大乘法說:衆生與佛平等,一切衆生都有成佛的可能性,這都從這法性平等的現觀中得來。在這平等一如的心境中,當然發生「同體大悲」。有衆生在苦迫中,有衆生迷妄而還沒有成佛,這等于自己的苦迫,自身的功德不圓滿。大乘法中,慈悲利濟衆生的心行,盡未來際而不已,即由 [P123] 于此。一切衆生,特別是人類,不但由于緣起相的相依共存而引發共同意識的仁慈,而且每每是無意識地,直覺的對于衆生,對于人類的苦樂共同感。無論對自,無論對他,都有傾向于平等,傾向于和同,有著同一根源的直感與渴仰。這不是神在呼召我們,而是緣起法性的敞露于我們之前。我們雖不能體現他,但並不遠離他。由于種種顛倒,種種拘蔽,種種局限,而完全莫明其妙,但一種歪曲過的,透過自己意識妄想而再現的直覺,依舊透露出來。這是(歪曲了的)神教的根源,道德意識,慈悲精神的根源。慈悲,不是超人的、分外的,只是人心契當于事理真相的自然流露。
叁 慈悲與仁愛的比較
慈悲,不但是佛法的根本,也是中國文化與基督文化的重心。其中的異而又同,同而又異,應分別的解說。
佛法從緣起法的依存關系,確立慈悲爲他的道德。緣起法,經中比喻爲:「 [P124] 猶如束蘆,互相依住」。這如叁根槍的搭成槍架一樣,彼此相依,都站立而不倒。不論除去那一根,其它的也立刻會跌倒,這是相依相成的最明顯的例子。緣起的世間,就是如此,爲他等于爲己,要自利非著重利他不可。自他苦樂的共同,實爲啓發慈悲心的有力根源。這在儒家,稱爲「仁」。仁,本是果核內的仁,這是兩相依合,而在相合處,存有生芽引果的功能。存在與發生,是不能離相依相成的關系的。擴充此義來論究人事,仁的意義是二人──多數人,多數人相依共存的合理關系。在心理上,即是自他關切的同情感。和諧合作的同情,活潑的生機,即是仁。如人的身心失常,手足麻木或偏枯,精神呆滯或冷酷,即稱爲麻木不仁。殘酷仇恨的破壞活動,在社會的依存關系中,也就是不仁。儒家的仁與泛愛,是合于緣起依存性的。又如墨家的「兼愛」,在說文中,兼像二禾相束的形狀。這與佛說的「束蘆」更爲相近。由于理解得事物的相關性,人與人的相助共存,所以墨子強調人類愛,而主張兼愛。
佛法說緣起,同時就說無我。因爲從緣而起的,沒有獨立存在的實體,就沒 [P125] 有絕對的自我。否定了絕對的自我,也就沒有絕對的他人。相對的自他關系,息息相關,所以自然地啓發爲慈悲的同情。儒家與墨家,也有類似的見解。如墨經說:「兼,無人也」。從兼──彼此依存的意義去了解,就得到沒有離去自己的絕對他人。無人,是說一切他都是與自己有關的,這當然要愛,誰不愛自己呢?儒家說:「仁者無敵」。真能體會仁,擴充仁,一切都與自己相助相成,沒有絕對的對立物,所以決不把甚麼人看作敵人,而非消滅他不可。儒仁,墨愛,豈不是與佛法的慈悲,有著類似嗎!
然還有非常的不同。佛說的慈悲,不但從自己而廣泛的觀察向外的關系,而理解得自己與他的相關性,如儒與墨一樣。佛法更從自己而深刻的觀察內在的關系,了解得自我,只是心色(物質)和合而相似相續的個體;雖表現爲個體的活動,而並無絕對的主體。所以佛法能內證身心的無我,外達自他的無我,而不像儒墨的缺乏向內的深觀,而只是體會得向外的無敵、無人。不能內觀無我,即違反了事理的真相,不免爲我我所執所歪曲。從此而發爲對外的仁、愛,是不能做 [P126] 到徹底的無我,也就不能實現無敵無人的理想。還有,儒者的仁,在社會的自他關系中,出發于家庭的共同利樂,人倫──父子擴充爲君臣,兄弟擴充爲朋友,夫婦爲道德的根源。從此向外推演,這才「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民吾胞也,物吾與也」。家庭的親屬愛,最平常,最切實,也最狹小。中國在家庭本位文化下,擴充到「四海皆兄弟」,「天下爲公」,而終究爲狹隘的「家」所拘蔽。重家而輕國,不能不說是近代中國不易進步的病根。說到天下爲公,那是距離得更遠了。佛法直從自我主體的勘破出發,踏破狹隘的觀念,以一切衆生爲對象而起慈悲;這與儒者的仁愛,論徹底,論普遍,都是不可並論的。
論到基督教,他的核心,當然是博愛。耶和華──神爲世間的創造主,人類的父。神對于人類,非常慈愛,所以人也應該愛神;體貼神的意思,要愛人如己,這多少根源于家屬愛,然主要是啓發于萬化同體同源的觀念,近于緣起法的平等性。基督教徒,不是沒有修持的。在虔敬的誠信,迫切的忏悔中,達到精神的 [P127] 集中時,也有他的宗教經驗。高深的,能直覺得忘我的狀態,稱爲與神相見。神是無限的,光明的,聖潔──清淨的,也常聽見神秘的音聲。在當時,充滿了恬靜的喜樂與安慰;有時也發生一些超常的經驗。這種無始終,無限量,光明,清淨,喜樂的宗教經驗,依佛法說,淺一些的是幻境,深一些的是定境。由于神教者缺乏緣起無我的深觀,所以用自我的樣子去擬想他,想象爲超越的萬能的神,與舊有的人類祖神相結合。有宗教經驗的,或玄學體會的,大抵有萬化同體,宇宙同源的意境。如莊子說:「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並生」。墨子的「明天」,婆羅門教的梵,都有一種同體的直覺,而多少流出泛愛的精神。然而,平等一如,本是事事物物的本性。由于不重智慧,或智慧不足,在定心或類似定心的映現中,複寫而走了樣,才成爲神,成爲神秘的宇宙根源。佛法說:慈悲喜舍── 四無量定──爲梵行,修得就能生梵天。由于定境的淺深,分爲梵、光、淨天的等級,婆羅門教的梵──或人格化爲梵天,與基督教的耶和華相近,不外乎在禅定的經驗中,自我的普遍化,想象爲宇宙的本源,宇宙的創告者,創造神的思想 [P128] 根源,不但是種族神的推想,實有神秘的特殊經驗。惟有定慧深徹,事理如實的佛法,才能清晰地指出他的來蹤去迹。
老、莊,有他形而上的體會:「有物混成,先天地生」。這玄之又玄的,並不擬想爲神格,而直覺爲神秘的大實在,爲萬化的根源。在這種意境中,老子雖說:「六親不和有孝慈」,而實慈爲叁寶之一。他不滿矯揉造作的孝慈,而主張任性與自然的孝慈,真情的自然流露。然而,不能深徹的內觀無我,所以慈是孤立的、靜止的互不相犯。「民至老死,不相往來」;「鳥雀之巢,可攀援而觀」,缺乏關切的互助的仁愛。這近于印度的隱遁、獨善的一流;在老莊的思想中,慈愛是沒有積極闡揚的。
基督教的博愛,根源于迷妄的神造說。由于神的缺陷性,雖經過耶稣多少的洗革,還是無法完善。這因爲,耶和華本爲希伯來的民族保護神,有著戰鬥與嚴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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