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在懷海的這段話裏可分成叁段,說明叁種修行方式:第一種修行方式是“有修有證”乃至“是心是佛,即心即佛”。這種修行方式是“不了義說”,是“凡夫前語”,因此當然無法“頓悟”;第二種修行方式是“無修無證”、“非心非佛”,這雖然是“了義教語”,但仍然是不究竟的“地位人前語”,因此無法依之而“頓悟”;只有最後一種修行方式才可依之“頓悟”,那是一種“但有語句盡屬不了義教”,乃至“了義、不了義教盡不許”的法門,也就是一種超越任何“持”與“犯”之對立的法門。在此法門當中,固然沒有犯戒可言,但也沒有刻意地持戒可言。顯然,那是一種“只用平常生活方式”即可“頓悟”的法門,懷海將這種“頓悟”視爲大乘的法要。
百丈懷海禅師的禅法,雖具有“獨坐大雄峰”的氣度,但卻不是一味的高峻;即雖是“官不容針”,但也可以“私通車馬”。他的禅法不失循循善誘、與人方便,既包含了悟前的漸修,亦包含了漸修基礎上的頓悟。漸修與頓悟兼顧,可以使學人循序漸進,直至“百尺竿頭"豁然失手,親證實相。在他語錄裏對弟子的開示中,可以看出懷海禅法兼具漸修與頓悟,自成系統。
師(百丈禅師)雲:你先歇諸緣,休息萬事。善與不善、世出世間,一切諸法,並皆放卻,莫記莫憶,莫緣莫念。放舍身心,全令自在。心如木石,口無所辯,心無所行。〔75〕
此一段開示,娓娓道來,卻不失禅宗直指人心的特色。是說初學禅法的行者,腦海往往早已被各種欲望、苦惱、世出世法所包圍,念念相續地分別判斷是非好惡,眷戀過去,期盼未來,這些都是染汙自心的妄想執著。因此,參禅的先決條件,就是要去掉這些妄想執著,放舍對外緣的攀著,于一切境上、事上不起念、不執著,世出世間一切稱譏毀譽、苦樂憂喜,于心無染,從而使身心自在。頓悟就是無求、無念、無住,若能依此修行,常于自己心上細密體察,自然親證本來,通達諸法實相。
此處的“心如木石,口無所辯,心無所行",絕不是心如石頭、無知無覺、不辨赤黃。心本來是靈明的,如明鏡照物,赤橙黃綠、大小方圓無不清晰顯現。懷海禅師所說“心如木石,口無所辯,心無所行”,只是令人不爲境遷,方便接引初機,暫做如此工夫而已。若佛法是俗情所想的“心如木石,口無所辯,心無所行",那癡傻的人便是天然的佛祖,沒有這樣的道理。接著他對如何契入空性境界的描述:“心地若空,慧日自現,如雲開日出。”〔76〕我們的煩惱就像虛空漂浮的雲彩一樣生滅變幻,來來去去,飄忽不定,過去的種種執著,無非是內心變幻的影像。一旦雲開日出,虛空頓現,照破無明,空性自然現前。這裏只是比喻,切不可把“心若虛空"當作一念不生而想,一念不生,絕非是佛。釋迦世尊,慈悲教化,一生滔滔,隨機設教,何曾一念不生。若就實際而說,一念不生,頭腦空白,這個“空白"亦是一個大妄念,若住于其上,即爲謗佛。在這裏,懷海禅師只是令人廓徹心胸自己看,看此時是個何消息。若行人識得准、擔得起,那自然是慧日現前。若以一念不生爲是,且住于其上,不但不是慧日自現,那必然是陰雨連綿,無一絲慧光可見。其實,若就悟人的份上,一切作爲無不是慧日所現。若就未悟人的份上,雖一念不生,那亦只是個“空相"當前,慧日不現。
但歇一切攀緣,貪、、愛取、垢淨情盡,對五欲八風不動,不被見聞覺知所閡,不被諸法所惑,自然具足一切功德,具足一切神通妙用,是解脫人。對一切境法,心無诤亂,不攝不散,透一切聲色,無有滯閡,名爲道人。善惡是非,具不運用,亦不愛一法,亦不舍一法,名爲大乘人。不被一切善惡、空有、垢淨、有爲、無爲、世出世間、福德智慧之所拘系,名爲佛慧。是非好醜、是理非理,諸知解情盡,不能系縛,處處自在,名爲初發心菩薩,便登佛地。〔77〕
若行人常使心胸廓然,使萬法于我人心中如行雲流水一般,暢通無礙,自是具足一切慧的人。此段開示,一般人難以看出是禅宗大師的開示,從其“莫記憶,莫緣念",“心如木石,口無所辯,心無所行",“但歇一切攀緣,貪、、愛取、垢淨情盡,對五欲八風不動,不被見聞覺知所閡,不被諸法所惑"等語中,反倒近似北宗神秀大師“住心看靜"的漸修禅。禅定漸修,是一種必須借助的方便途徑,若不以此作爲悟前的加行與資糧,是難有桶底脫落、慶快平生的事。若北宗的“住心看靜"與南宗的“直指人心"構成一個完備的次第漸進的系統,那就會使更多的人循序漸進得大成就。可是,南宗禅者,個個都是漸修而來,當他們領悟了佛法的根本之後,卻只以直指頓悟示人,而不肯再落草度人。若修行人無有漸修禅定做基礎,便不可能與“行亦禅,坐亦禅,語默動靜體安然"〔78〕的曹溪禅相應。從神秀大師的漸修禅,到慧能大師的頓悟禅,這是一個完整的禅修次第,從這個意義上講,“住心看靜"是不可逾越的修行階段,即使慧能大師亦是漸修而來,而不是對佛家教理毫無接觸,對禅定毫無修證,偶然一聞《金剛經》便悟的。若如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樣,慧能大師既不識字,又未有聞、思、修的任何基礎,只是一聞便悟,那是絕無此事的。我們說頓悟不離漸修的道理,無非是讓人在教理和禅定實踐上作理事並進的工夫,不然的話,是絕不可能親證實相、獲得智慧解脫的。而在悟後尚要起修,做保任的功夫,懷海對其弟子大安禅師的教導中,以騎牛爲例,說明起修到悟後保任的修法:
大安初造百丈懷海,禮問百丈曰:“學人欲求識佛,如何是佛?"百丈雲:“大似騎牛覓牛。"師雲:“識得後如何?"百丈雲:“如人騎牛至家。"師雲:“未審始終如何保?"百丈雲:“如牧牛人,執杖視之,不令犯人苗稼。"〔79〕
修行者調伏煩惱妄心,就如牧童騎牛覓牛一般,當牧童騎牛到家,就是已經親自證悟了自性的全體,但由于煩惱的習氣以及環境誘惑的影響仍然存在,未恐退失,所以要做保任的功夫,要更加精進地策勵用功。小心翼翼地拿著牛鞭,握著牛索,控製這頭野性未服的牛,不讓它走向路邊偷吃農人的莊稼。可見,見到真心本體以後,仍不可掉以輕心,須繼續不斷努力,去做調伏煩惱、收攝妄心的功夫。
蘇樹華說:“百丈禅師的禅法,既具北宗漸修的風格——“第二峰頭”的商量語,又具南宗直指的風格——“妙高峰頂”的無言義,故不同根基的人,在他的教法中皆可各得其益,各有長進。“第二峰頂”是方便,不是究竟了義,然而,到達“妙高峰頂”卻離不開第二峰頂這一階梯,猶至寶塔頂,是拾級而上的,佛法的頓悟,亦是如此。佛法接引人,當具“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的手段,亦即“立于妙高峰頂,深入荊棘叢中。””〔80〕百丈懷海禅師正是“立于妙高峰頂,深入荊棘叢中"度人的人,他把南頓北漸有機地結合在一起,構成了一個頓漸相融的禅法系統,再加上他的《禅門規式》對禅宗行人的規範,使得百丈禅法包容了“戒律"、“漸修"、“頓悟",使中根、上根、上上根皆能于中得以成就。正是因爲懷海禅師肯于用方便接引人,所以才使他的禅脈相承耀古今。
(2)提出“割斷兩頭句”,對治一切執著。
百丈禅在思想理論上的最大特色,是在否認知解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兩種學說:“割斷兩頭句”和“透過叁句外”,並把這兩種學說運用于具體修行實踐。在破除“知見”、“知解”的基礎上,懷海提出要以“割斷兩頭句”來對治一切執著。關于“割斷兩頭句”,懷海說:
諸佛菩薩喚作示珠人,從來不是個物。不用知渠解渠,不用是渠非渠。但割斷兩頭句,割斷有句不有句,割斷無句不無句。兩頭迹不現,兩頭提汝不著,量數管汝不得。不是欠少,不是具足。非凡非聖,非明非暗。不是有知,不是無知。不是系縛,不是解脫。不是一切名目。〔81〕
人人都有摩尼寶珠,但被無明障惑所蒙蔽而迷失不知。“示珠”出自《大涅經》卷七《如來藏品》(《大正藏》卷12第408頁上)的典故,以“力士額上”的“珠”比喻衆生本具有的佛性。衆生因貪淫恚愚癡覆心而不知佛性,如彼力士寶珠在體謂呼失去。故當人迷失時,需要佛與善知識指示令悟自心是佛,迷失的病消除了,佛邊的藥也同時消融了。因此,佛只是個示珠的人,要你自看這個不是一物的真性,並不是叫你去研究它、評論它、爭辯它。只要你割斷兩頭、超越一切,那是與佛何異?此時一切是非、有無、得失、凡聖之心都銷歸自性,還有何分別呢?
懷海認爲,說衆生有佛性,這是從肯定角度所作的表述;說衆生無佛性,這是從否定的角度所作的表述;旨在使人不要對形諸語言的“佛性”産生執著的見解,因爲通過語言對佛性的表述並非超言絕相的佛性自身。因此,說“即心即佛”或“非心非佛”都未嘗不可。爲什麼呢?從宇宙人生的真實高度說,則佛性的“有”或“無”都屬偏執。他說:
說衆生有佛性,亦謗佛法僧,說衆生無佛性,亦謗佛法僧。若言有佛性,名執著謗。若言無佛性,名虛妄謗。如雲:說佛性有,則增益謗;說佛性無,則損減謗;說佛性亦有亦無,則相違謗;說佛性非有非無,則戲論謗。〔82〕
關于言說的四種謗,在《攝大乘論釋》中說:
言說有四種,即是四謗:若說有,即增益謗;若說無,即損減謗;若說亦有亦無,即相違謗;若說非有非無,即戲論謗。菩薩得無分別智,不可以言說顯示故,稱無戲論無分別。何以故?出過世間智故,又非世間智所知故。〔83〕
簡單地說,就是爲了消除執著。禅宗提倡“不立文字”,主要表現在“離四句、絕百非”上,要學人從本性上去體認。一切名相只是衆緣和合的,沒有一個實在的自性可得。名字是假名,如茶杯,你叫它是茶杯就錯了,茶杯本無名,是人們強加上去的,這叫“增益謗”;如果說…
《百丈懷海的禅法思想及其叢林清規(釋若寬)》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