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詩僧”群體形成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禅宗的興盛及其思想觀念的傳播,無疑是主要因素之一。禅宗對“平常心”的追求,使僧侶們淡忘了自己的宗教身份,至少“他們活動的宗教意義已相當淡化”;而禅師們示法、開悟、勸學、順世,處處以詩(偈頌)的形式表達,又進一步促進了“詩僧”群體的形成。如當時的“詩僧”靈一,是律師懷仁的弟子,又與“禅之達者”釋隱空、虔印、靜虛相與討論禅旨;清江傳北宗禅普寂“《楞伽》心印”。釋皎然,于岫的《郡齋臥病贈晝上人》詩曰:“吻合南北宗,晝公我禅伯;尤明性不染,故我行貞白。
”也說明了他與禅宗的關系。他如慧忠、義存、文偃、文益、玄素、良價、延壽、本寂、德誠等,不僅是禅宗某派的開山祖或主要傳人,亦是僧詩的重要作者。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說“詩僧是禅宗發展的産物”15,應更准確。
(叁)詩與偈頌
或許有人會說,唐代詩僧作品中有很大一部分爲禅門開悟、勸學、示法的偈頌,如果去掉這部分內容,唐代純粹“詩僧”的作品定會失去不少。的確,在《全唐詩》約2200詩人的8900首詩作中,“詩僧”僅有249人、詩作1008首,只占唐代詩人總數和作品總數的11%。人數的比例與我們前面的統計基本相當,但作品總數則下降了17%。《全唐詩》收錄作品時有自己的標准,這是無可厚非的。但它將佛教詩僧的偈頌不視爲詩、將創作此類作品的僧侶不視爲詩人,卻明顯存在世俗偏見,或至少也是對偈頌體不甚了解。
偈頌,簡稱偈或頌,實際上有兩個源頭。一爲梵文loka,一爲梵文gāthā。loka音譯作“輸洛迦”或“首盧迦”,意譯雖也譯作“偈頌”,但更多的時候卻譯作“頌”,作爲佛經中音節的一種計量單位出現,稱爲“通偈”。義淨《南海寄歸內法傳》卷四“西方學法”條雲:“凡言一頌,乃有四句;一句八字,總成叁十二言”。《百論疏》卷上雲:“通偈謂首盧偈。釋道安雲:蓋胡人數經法也。莫問長行與經,但令叁十二字滿,即便名偈,謂通偈也”。gatha音譯爲“伽陀”或“伽他”,意譯作偈、頌、諷頌、孤起頌、偈頌等,它既表示一種詩的形式,也是經中思想內容的一種標志。《出叁藏記集》卷七引失名的《法句經序》雲:“偈者結語,猶詩頌也。是佛見事而作,非一時言,各有本末,布在衆經 。”16唐玄奘釋“頌”雲:“舊曰偈,梵文略也。或曰偈陀,梵音訛也。今從正音,宜雲伽陀。”17故佛經“九分教”和“十二部經”18中均有其名。玄奘之所謂(偈)“頌”體,“這種形式結構保存了印度梵偈每四句合成一個詩節的原貌,與中國當時的四言、五言詩以四句爲一遞進單元亦頗有類似之處”。19通常所謂偈頌應指此體,而並未對偈頌各體作過多的分辨,以與中國固有的詩歌體裁相對應。
偈頌是一種隨佛經傳入中國的韻文體裁。佛教輸入中國被“中國化”之後的天臺宗、華嚴宗、禅宗,被稱爲“中國佛教”,但隨佛教經典一同輸入、並被中國文士僧侶改造過的偈頌詩體卻不被視爲詩歌,這無論如何是很難說通的。
從唐代佛教僧侶的偈頌創作來看,它有時稱爲“偈頌”,有時稱爲“偈”,有時稱爲“頌”,但均已與佛經沒有多少關系,已是完全獨立于佛經之外的一種詩體。它的內容除了開悟、示法、勸學之外,也可以寫贈答、遊曆以及敘事。如大顛的《欲歸山留別潮州愈偈》、道虔的《送洪州禾山和尚偈》、延沼的《答西蜀歐陽侍郎頌》、慧救的《曜日頌》、《送靈雲和尚頌》等,不僅其內容與詩無別,如果將題目中的“偈”、“頌”或“偈頌”改爲“詩”字,實無不可。故有學者認爲,“偈頌突出地表現了中土創作的特征”,甚至禅師們以詩、歌、吟、銘爲題的作品,如神會的《五更轉》、牛頭法融的《心銘》、丹霞天然的《玩珠吟》《弄珠吟》、石頭希遷的《草庵歌》等,也屬偈頌之一種20。朱熹曾說:“今所謂偈(頌)者,句齊字偶,了無余欠。至于所謂二十八祖所傳法之所爲者,則又頗協中國音韻,或用唐詩聲律,”因而應視爲詩21。清人袁枚雲,白雲禅師的“蠅愛尋光紙上鑽”和雪窦禅師的“一兔橫身當古路”偈,“二偈雖禅語,頗合作詩之旨”22;而張伯偉教授則稱丹霞子淳禅師:“長江澄澈印蟾華,滿目清光未是家。借問漁舟何處去?夜深依舊宿蘆花”一偈,“格律、意境均屬于典型的七絕”。23故寒山詩有曰:“我詩也是詩,有人喝作偈。詩偈總一般,讀時須仔細。”24這也反映了唐代詩僧們的看法。
二、唐代僧詩的基本特點
現代對于唐詩的研究,一般沿襲明人高禴《唐詩品彙·總敘》中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期的劃分,將唐詩的發展分爲四個不同時期而討論其特色。但對于唐代僧詩的分期,我們可大而化之,分爲初盛唐和中晚唐兩個階段來把握其基本風貌。
大體而言,初盛唐時期的唐代僧詩,和當時衆多的俗世詩人的詩作一樣,作品中能顯示出一種昂揚向上的勃勃生機。這種時代精神在僧詩中盡管沒有俗世詩人作品中那麼強烈,但也能從一個側面反映出當時人們的精神面貌,反映出一種“盛唐氣象”。下面試舉數例以明之。苦哉黑暗女,樂矣功德天。智者俱不受,愚夫納二邊。我奉能仁教,皈依彌勒前。願闡摩诃衍,成就那羅延。
——僧鳳《書遺文後》
帝釋傾心崇二塔,爲憐舍眼滿千生。不因行苦過人表,豈得光流法界明。
——玄奘《題西天舍眼塔》
遊愁赤縣遠,丹思抽。鹫嶺寒風駛,龍河激水流。既喜朝聞日複日,不覺頹年秋更秋。已畢耆山本願城難遇,終望持經振錫住神州。
——義淨《在西國懷舍城》
觀音助遠接,勢至輔遙迎。寶瓶冠上顯,化佛頂前明。俱遊十方刹,持華候九生。願以慈悲手,提獎共西行。
——釋岸《贊觀音勢至二菩薩》根據《續高僧傳》卷十叁《釋僧鳳傳》的記載,釋僧鳳是南朝蕭梁的後裔,貞觀中曾主普集、定水二寺,年七十七卒。《書遺文後》詩是其在岐州西山龍宮寺講經時所作,本作《書遺文後偈》。從偈中“我奉能仁教,皈依彌勒前。願聞摩阿衍,成就那羅延”之句可看到,即使已到“縱心所欲不逾矩”的年齡,釋僧鳳這位出家僧侶仍然充滿了希望和雄心——希望憑借“能仁”之教,實現快樂人生。並大闡聖教,使自己具有那羅延力士般堅固、強壯的身體25。玄奘于唐太宗貞觀叁年(629)前往天竺求經,貞觀十年(645)返回長安,前後曆時十七年,遊曆天竺諸國,學習佛教經論,瞻仰佛教聖迹。《題西天舍眼塔》詩即作者遊曆天竺,瞻仰聖迹時所作。詩中既歌詠了帝釋的德行,更重要的是表達了作者希望通過“過人”的“苦行”而“流光”“法界”的誓願——這實際也是只有初盛唐詩人才有的志向。義淨是緊接著玄奘遊曆天竺的中國僧人,《宋高僧傳》卷第一《唐京兆大薦福寺義淨傳》說他:“年十有五便萌其志,欲遊西域,仰法顯之雅操,慕玄奘之高風……弱冠登具,愈堅貞志。鹹亨二年(671),年叁十有七,方遂發足。”曆二十五年,于武後證聖元年(695)返回京洛26。他的《在西國懷王舍城》詩,詩題雖曰“懷王舍城”,但實際上懷念的是“赤縣神州”,因而作者在詩末說:“終望持經振錫住神州”。他的《與無行禅師同遊鹫嶺瞻奉既迄遐眺鄉關無任殷憂聊述所懷爲雜言詩》27,從詩題即可看出,寫的是作者遠遊異國、思念鄉關之情——這些詩和玄奘的作品一樣,以異域宗教遺迹作爲詩歌題材,抒發的情感是獨特而深沈的。中晚唐的詩僧既無類似經曆,更不具備如此高遠的抱負和志向。正因此,不僅釋岸“願以慈悲手,提獎共西行”的詩句值得珍視,即使是唐高宗顯慶年間靜泰、義褒的《嘲道士》或《嘲道士李榮》這類與道教徒辯論之詩,也令人覺得彌足珍貴。這裏珍視的當然不是其對道士的攻擊和門戶之見,而是其中包含著的論辯的自信和對敵手的藐視。
當然,唐代的詩僧作品中,占絕大部分的仍屬于中晚唐時期的詩作。它們曆來被視爲唐代僧詩的代表。劉禹錫的《澈上人文集紀》雲:
……世之言詩僧,多出江左。靈一導其源,護國襲之;清江揚其波,法振沿之。如麼弦孤韻,瞥入人耳,非大樂之音。獨吳興晝公,能備衆體。晝公之後,澈公承之。至如《芙蓉園新詩》雲:“經來白馬寺,僧到赤烏年”。《谪汀州》雲:“青蠅爲吊客,黃犬寄家書”。可謂入作者阃域,豈獨雄于詩僧間哉?28
釋靈一,《宋高僧傳》本傳及《全唐文》卷叁九零所載獨孤及《揚州慶雲寺一公塔銘》,均說其卒于唐代宗寶慶元年(762),可見其應視爲中唐詩人。至于其後的護國、清江、法振、皎然、靈澈,則主要生活于大曆時期。由此可見,如果從時間上看,唐代僧詩的另一個特點,是唐代詩僧主要形成于中晚唐。這一點我們在上文已論及,此處不再重複。
如果從內容和形式風格上看,唐代僧詩的另一基本特點,就是這些僧詩所反映的社會生活內容十分狹窄,不出寺院庭院山水、風花雪月、贈答孤禅之類,而在形式技巧上多爲格律謹嚴的律絕,風格以“清苦”爲主。“苦吟”成爲當時禅門的主要詩風。範仲淹在《對床夜話》卷五中說:
唐僧詩,除皎然、靈澈叁兩輩外,余者率衰敗不可救,蓋氣宇不宏而見聞不廣也。今擇其稍勝數聯于後。清塞雲:“叢桑山店回,孤舟海船深。”“寒扉關雨氣,風葉隱鍾音”。“饑鼠緣危壁,寒狸出壞墳。”齊己雲:“只有照壁月,更無吹葉風。”(《聽泉》)“湘水瀉秋碧,古風吹太清。”(《聽琴》)貫休雲:“好山行恐盡,流水語相隨。”“壑風吹磬斷,杉露滴花開。”子蘭雲:“疏鍾搖雨腳,積水浸雲容。”懷浦雲:“月沒棲禽動,霜晴凍葉飛。”亦足以見其清苦之致。29
由範仲淹所舉清塞、齊己、貫休、子蘭、懷浦唐詩僧名家名篇諸…
《唐代的詩僧與僧詩(高華平)》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