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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高僧善一禅學思想綜論(張新民)▪P3

  ..續本文上一頁界,生命由此充滿了和諧與創造的美感韻響。“士問:“如何是松巋境?”師雲:“山前一溪水,山後萬株松”。士曰:“如何是境中人?”師雲:“一任客來無管待,柴門閑掩聽松風。”士曰:“憑麼則隨聲逐色去也。”師打雲:“非汝境界。”士曰:“只如人境不立時,是何境界?”師雲;“非但居士,佛眼也觑不著。”士一喝,師雲:“亂叫作麼?””43禅心禅趣本來就無心無我,如如自然的藝術世界裏,山光水色即是禅道審美情趣的見證者與構緣者,不必另去刻意追求現象聲色之外的抽象禅悟世界。人、生活、山水、風景的詩化與禅化原來即是整體(本體)的統一,對作爲整體的世界的領悟顯然正是詩意和禅趣交融合一的引人之處。“一人發真歸元,十方虛空悉皆消殒。”44在這種詩化與禅化圓融合一的境域中,不僅萬事萬物都參與了禅悟存在空間的構成,而且時間也本體化爲現象直觀的禅道視域:“十五日已前,雲迷山色暗,十五日已後,風動水文生,正當十五日,晴霁天清,水碧沙明,漁父笙歌滿岸,樵牧起舞盈岑。不是目前法,非耳目之所到,直得牆壁瓦礫點首,燈籠露柱揚眉。山僧一時乘興,作得山偈一首,舉似大衆:青山高突兀,雲傍嶺頭生,山前溪澗水,潺潺響似琴。”45在善一這裏,時間已不是刻板的勻質流逝的物理時間或主體意識的時間;而是先于任何二元(主與客、內與外等)區分的始源性的本體結構,萬事萬物均可參與其中,一切時空(過去、現在、未來或上下、四方)存在都在這裏聚集,化爲心靈審美主體的永恒性,並直接與事物的綻出及意義的開顯合一。所以,善一對禅道宇宙全域的時間性的揭示,即是第一義谛與時節因緣的原本溶融不二。《語錄》卷二載“中元日,聖學龍居士請(師)上堂(說法):“鍾鼓交加,人天普集,山野升堂,演第一義。且第一義作麼生演?不見道,欲識佛性義,當觀時節因緣,時節若至,其理自彰。大衆,且道即今是甚麼時節?此是七月十五日中元地官聖誕之期,聖學居士敦請山僧上堂。正憑麼時,還是舉唱時節因緣底是,發明第一義議底是?”蓦拈柱杖雲:“看看,時節因緣也在這裏,第一義谛也在這裏,只是饒你諸人向這裏見得分明,天龍柱杖子猶未肯許。因甚不許?”卓一卓雲:“紅霞穿碧落,白日繞須彌。””本體結構的進間當然是詩化或禅化的原初時間,是渾融一體的靈妙聚積與永恒化的生命境域的緣構發生,禅化保存了詩意的原初性,詩性的原初時間護守著禅趣的真實性。時節因緣將存在直接喚出,而存在亦直接參與時節因緣的構成。“春到百花開,秋來林葉落,珍重莫作時節會,千古傳來這一著,人人肚下兩支腳”。46無論春或秋都是禅道本體化時間的形式展開,花開葉落則是禅道本體時間的具體顯象。花開葉落的時間構象,既是當下時節佛性的現成落實,也開啓了絕對永恒性領悟的境域。本體的時間構象展現爲人、自然、時間叁者的親和——禅的精神性的美感與情感,遠比理性化的認知更使人感到這種親和,從而豁顯了時間視域的存在論意義。人在這種親和的時間視域中,即感即寂,境識渾淪,能所雙忘,當下顯明,觌體純真,不僅在因果活動中超越因果,也在時空活動中超越時空。那融然一體、無始無終的永恒,其實就本源性地現成于生活世界與人的全部生存狀態的深處,成爲一切人與自然互徹互貫的生命創造活動的原型,亦是一切生命的學問或學問的生命的基礎。

  五

  生活世界的主體不能不是具體存有的人,禅道大徹大悟的目的,就是要打破主客兩橛、物我對峙等二元割裂時,主體(心)受製于客體(物)的不自由狀態,從而彰顯“巍巍獨坐大雄峰”的絕對主體性,47表現出心靈解放、精神灑落的大自在大自由。如善一所說:“人人常光現前,各各壁立萬仞,縱橫桂寰中日月,卷舒立方外乾坤”。48這是契入宇宙萬有的內部生命,如實地體驗了人的本真的自由,精神沛然運作,心靈飽滿創造的自由,有如莊子所說“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而這樣的自由是不是可能由邏輯判斷的進路、理性分析的進路達致的,更不可能在主體迷惑于客體、淪入異化的境況中開顯。所以善一要學僧“離心意識參,絕凡聖路學”。49踏實行履,認真體究,並且要起大疑情,有悟入之著力處,要利人濟物,化爲真實的生命行動。“參禅若不起大疑情,只向心意識邊搏量,要且盡屬狂解。所以古人道,大疑則大悟,小疑則小悟,不疑則不悟,疑有十分,悟有十分,不是假言”。50他鼓勵參學者說:“凡爲參學者,參須實參,學須實學,不可只圖混日而已。豈不知參不明,不是參;學不至,不是學。參不到利人不是參,學不能化物不是學,若言獨善其身,不若叁家村裏無事漢”。51只有不斷通過漸修的累積,一旦遇著機緣觸發,有意無意之中,忽然默契,才可能電光火石般飛躍頓悟,猶如漆桶子打翻,一片湛然澄明。“天高群象正,海闊百川歸”,無礙無滯的絕對主體性的頓時彰顯,也就意味著真正看清了萬象之中的自己,原來高遠廣大的心量竟與天地宇宙如如同一,利人化物的菩薩事業正是本分之事。善一曾以爆竹爲象征,說明掃蕩無明,驚天動地,直徹本源,猛然頓悟的情境:“赤條條地小身子,緊築無明一肚灰,點著頂額消息發,驚天動地一聲雷”。52可見這裏漸修是准備,頓悟是目標。朝參暮究,功夫日久,自然水到渠成,天清月朗。若不達目標,絕不休歇。

  爲了接引四方學人,善一運用各種方便手法,幫助每一實存主體從解粘去縛中獲致存在的本然,達到生命脫胎換骨、豁然冥契的頓悟終極。他開示學人要“踏碎無明窠窟,斷絕生死根株,今日徹底掀翻,更見了無一物”。53而“本無生滅與去來,說甚涅槃與圓寂,不屬南北與東西,世出世間無彼此”;“生滅異緣皆幻住,真性何嘗有去來”。54所以,必須“揭示頂額正眼,發揮向上宗猷”,亦即透過禅的直接或直觀的心靈主眼,使主體世界敞開(去蔽)于天地宇宙萬事萬物本身,才可能智慧不斷超升,最終獲致真正圓融的頓悟。《語錄》所載種種機緣語句,實質都是具有活潑情景的對機之言,是當下適切于學僧心靈的引導物,是蓦然斬斷葛騰枝蔓的殺人刀或活人劍。如“僧問曰:“枯木花開時如何?”師曰:“試摘一朵來看。”曰:“直得某甲無下手處。”師曰:“謝阇黎供養。””又“僧問曰:“如何是正法身?”師曰:“脫空謾語漢。”曰:“如何是正法眼?”師曰:“瞎!””55這就是運用遮诠——即通過不是什麼而豁顯是什麼的方法,引導學人領悟那不可言說的真實,使心靈擺脫概念邏輯的膠困纏繞,觸機徹悟而不死煞句下。在人、我對立的兩相遣廢中,理性肢解的殘缺世界立即消溶、轉化爲一嶄新的完整的禅道世界,生命亦在妄念滌盡的同時躍入澄明新境。既是遮遣,又如實豁顯;徹悟真空,更蘊含妙有。禅道教化門的微妙精義,善一運用得尤爲殊勝精彩。

  善一爲接引學人而廣泛說法,還突出表現了濃郁的地方風土氣息。如爲一刀斬斷學僧以思維之心妄執真實,故猛然給出“盞子撲落地,碟子成七片”之言56,就顯得極爲幽默生動。又如“參參參,太無端,悟悟悟,由自負。釋迦出世破草鞋,達磨西來拭濁布。生鐵鑄鍋,飯是米做。一年一度種冬瓜,堪笑滿園都是瓠”。57再如“穿破绫羅只是衣,吃盡千般莫過鹽,茲味本無別,何用假言傳?咦!不言傳,將謂壺中別有天。58”都是用極富地方特征的語言,道出了普遍性的禅理,簡易平實之中,卻有無量微妙精義,當下即可直入心靈,感受日常生活世界的禅趣。胡國翰說他:“雖在棒喝門庭中,不事搖唇鼓舌,落其圈套,如雲門餅,趙州茶,外面觀之尋常,知音者嘗著汗下。”59可謂言簡而中的,大體概括了他的禅道風格。

  爲了透過日常生活的頓悟妙修來體驗不二法門,從而彰顯包容一切對立可能性的絕對圓融,善一教化後學時亦常常表現出非世俗常識可及的吊詭性格。《語錄》所載吊詭性禅語,可說是俯拾皆是。如“雲中木馬嘶,海底泥牛吼,”;“不萌枝上含春色,鐵樹開花遍界香”;“棒打石人頭出血,知音定不等閑看”;60“鞭笞海底泥牛,山頭石虎流血”;“泥牛吼月空谷震,木馬嘶風鐵樹驚”;61“木人攜板雲中拍,石女銜笙井底吹”;62“煙雲入地收,溪水向上流,青山無寸草,虛空笑點頭”;63“倒騎鐵馬上昆侖,橫駕泥牛耕海嶽”;“聾人側耳聽得清,啞子對衆分明說”。64諸如此類,如獅子震吼,非特獨來獨往,亦開啓智慧,令聾瞶皆驚。這些表面不可能而實際爲不二法門所容許的簡易吊詭性禅語,在在表現了善一的殊勝禅悟境界與卓傑表現才能。他一方面屢用此類悖謬反語和形象譬喻,表明了禅道境界的超理性、超邏輯性格,從而開啓了容許一切對立可能性自由運作的般若智慧空間;另方面又通過尖銳矛盾或激烈沖突的悖謬禅語,直接打破學人二元性分別智的執著困繞,消解了概念語言分割帶來的僵硬對立及世俗常識所造成的局限,避免揭蔽本身也被提示或說出之對象遮掩。在這些詭谲的禅語形式(超理性的消解形式)的挑激下,參禅者當然極有可能直下轉識成智——分別心轉爲般若智,契入絕待透脫的禅道直覺境域,證取那圓融真實的勝義谛不二法門了。

  注釋:

  ① 《善權位禅師語錄》卷二、《分燈》;臺灣《中華大藏經》第2輯,第469冊。

  ② 《純一禅師語錄》(以下簡稱《語錄》)卷叁,《示大懷禅人》;臺灣《中華大藏經》第2輯,第468冊。

  ③ 《語錄》卷叁,《行腳》。

  ④ 超嶼《序》,見《語錄》卷首。

  ⑤ 《語錄》卷叁,《行實》。

  ⑥ 《善一純禅師續錄·緣事》(以下簡稱《續錄》),臺灣《中華大藏經》第2輯,第468冊。

  ⑦ 參見張新民《錦江禅燈·黔南會燈錄》前言,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27頁。

  ⑧ 陳垣《明季滇黔佛教考》卷叁(北京,科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28-29頁)雲:“明以前黔南佛教無考,果無考耶?抑無記載耶?有記載而不傳,或傳而爲吾人所未見,均謂之無考。自善一純撰《黔南會燈錄》,而明季黔南傳燈之盛,始可考見。使無此錄,或此錄爲吾人未見,不亦謂之無考耶?且燈錄與僧傳不同,僧傳列分十科,燈錄僅述習禅一門,其他九科固未之及,而吾人于黔南禅宗以外,亦謂之無考,以是知記載重要。”陳氏長于考據,治學嚴謹,所言絕非虛語。其推重如此,足見是錄之價值。又武作成《清史稿藝文志志補編》“子部釋家類”著錄“《黔南會燈錄》八卷,安純編”,“安純”二字,當依《貴州通志·藝文志》及陳書作“如純”或“善一”,“安”乃“如”之誤也。

  ⑨ 《善權位禅師語錄》卷二《塔銘》雲:“公(權)獨守平實之旨,……語言雖無潤色,亦無枯寂之態。公賦性純厚,履踐真實,如說而行,如行而說,終身一志,是不可奪。”

  ⑩ 善一曾爲恩師撰作《行實》;《善權位禅師語錄》之梓行,他亦曾預役,有校仇之勞。二人禅道風格頗爲接近,然仍有某些細微處的不同,善加體悟仍會發現。

  11《語錄》卷一,《上堂》。

  12 《古尊宿語錄》卷四載義玄上堂雲:“赤肉團上,有一無位真人,常從汝面門出入,未證據者看看。”時有僧出,問:“如何是無位真人?”師下禅床把往雲:“道、道!”其僧擬議,師托開雲:“無位真人是什麼,幹屎橛。”

  13 釋迦說:“一切語言,皆爲戲論”;孔子說:“予欲無言”;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莊子說:“言無言,終身言,未嘗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維特根斯坦(wittgenstein)說:“對于不可言說者,應該保持沈默”;都表達了語言不能說出第一義谛的窘境。

  14 《語錄》卷叁,《示衆》。

  15 《語錄》卷一,《上堂》。

  16 《續錄·上堂》

  17 《語錄》卷一,《上堂》。

  18 僧肇《肇論·不真空論》。

  19 《語錄》卷叁,《示衆》。

  20 《語錄》卷一,《上堂》。

  21 《語錄》卷二,《上堂》。

  22 《語錄》卷二,《上堂》。

  23 《語錄》卷叁,《示衆》。

  24 參閱馮友蘭《禅宗的方法》,載《貞元六書》下冊,上海,華東師大出版社1996年版,第947-957頁。

  25 《語錄》卷一,《上堂》。

  26 《語錄》卷二,《小參》。

  27 《語錄》卷二,《上堂》。

  28 《語錄》卷一,《上堂》。

  29 《語錄》卷一,《上堂》。

  30 《語錄》卷一,《上堂》。

  31 《續錄·上堂》

  32 《語錄》卷一,《上堂》。

  33 《語錄》卷叁,《示衆》。

  34 《語錄》卷一,《上堂》。

  35 《語錄》卷二,《小參》。

  36 《語錄》卷叁,《示衆》。

  37 《語錄》卷一,《上堂》。

  38 《續錄·機緣》

  39 《續錄·拈古》

  40 《語錄》卷一,上堂:“一年十二月,一月叁十日,一日十二時,年年是好年,月月是好月,日日是好日,時時是好時。”

  41 《語錄》卷二,《上堂》。

  42 禅既不是生活又更是生活,既高于生活又不脫離生活,因爲說似一物即不中。然而無論如何,生命的“在世”(包括出世的“存在”)的體驗總是必要的,不能把禅從生活世界中剝離出來單獨言說。

  43 《語錄》卷叁,《機緣》。

  44 《續錄·上堂》

  45 《續錄·上堂》

  46 《語錄》卷二,《上堂》。

  47 《語錄》卷二,《上堂》。

  48 《語錄》卷一,《上堂》。

  49 《續錄·示衆》。

  50 《續錄·小參》。

  51 《續錄·勉參學》。

  52 《語錄》卷叁,《爆竹》。

  53 《語錄》卷二,《舉火》。

  54 《語錄》卷二,《小參》。

  55 《續錄·機緣》

  56 《語錄》卷一,《上堂》。

  57 《語錄》卷叁,《偶言》。

  58 《語錄》卷一,《上堂》。

  59 胡國翰《序》,見《語錄》卷首。

  60 《語錄》卷一,《上堂》。

  61 《語錄》卷二,《上堂》。

  62 《語錄》卷二,《小參》。

  63 《語錄》卷叁,《綱宗偈》。

  64 《續錄·上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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