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屆】中國佛教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王雷泉
我其實是沒有什麼資格在這裏作演講的,因爲我所講的充其量不過是在世智辯聰的層面上耽誤光景,不可能對大家的法身慧命帶來什麼受用,不過我想從文化這個層面上把我研究佛學的一點心得貢獻給大家。所以如果我講的東西有哪些可以給大家提供一點參考的話,那就作爲我對叁寶的供養;如果我有什麼講錯的地主,請各位及地給我指正,並且也希望大家在佛前幫我一起消除業障,這是我首先要聲明的。其次,我非常感謝淨慧大和尚,感謝河北佛協和柏林寺常住給我提供這麼好的機會,使我能夠在這一個星期當中,修整一下破碎的身心。我也代表我們複旦大學來的四位同學感謝大和尚和柏林寺常住給我們提供了非常優越的條件。在這短短的七天中,我們所見所聞所感受到的已遠遠超出了我們原來的設想,所以我想今天的題目其實可以不必講了,中國佛教的未來在哪裏?就在這裏,就在我們這個夏令營!漫長的兩千年的佛教曆史,怎麼能夠在這短短的兩個小時內講完呢?所以我只能拈出叁人話題和大家講一講。
一、一種新的 “ 判教 ” 方式
這是一個諸位所關心的問題,即佛教在世界宗教中所處的地位。
二十世紀初以來,在東西文化沖撞交融的大背景下,中國知識分子把佛教從原來的儒道佛叁教格局擴大到佛耶回叁教格局中加以審視,出現了一種非常有趣的 “ 判教 ” 方式,即不承認佛教是一種宗教,恥于將佛教與基督教相提並論,這是從叁國《牟子理惑論》提出叁教一致說以來所從未有過的。以往佛教一向是從叁教同源、叁教一致的格局中求生存,則二十世紀竟然提出自己不是宗教,又是爲什麼呢? “ 五四 ” 前後中國知識界以民主和科學爲主流,普遍視宗教爲迷信,爲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的伴隨物,所以佛教知識分子不願把佛教看成宗教,這裏除了民族主義的因素,還反映了佛教知識分子對基于理性的佛教的自信,並倡導經過理性提純的宗教精神之複興。例如,章太炎先生在日本作了《佛法果應認爲宗教耶?抑爲生物學耶?》的講演,認爲佛教是求智的哲學, “ 終是哲學中間兼有宗教,並不是宗教中間含有哲學。 ” 歐陽漸先生則更進一步,在南京高等師範作了《佛法非宗教非哲學而爲今日科學之必需》的著名講演。這種判教方式轉出了兩個問題:第一,不承認佛教是一種宗教,表明現行的宗教出現了危機,那麼究竟什麼是宗教,宗教應該成爲什麼樣子的?第二、這種判教方式表明了佛教的優越感,那麼佛教在世界宗教中究竟占有什麼樣的地位?
我認爲佛教應該是宗教,世界各種宗教雖然都各具形態,但都有一些共同的特點:
1 、各種宗教都是從人生的負面切入,去體察現實人生的苦、罪等根本缺陷。這些根本缺陷都是由人源于動物性的感官欲望和感覺經驗産生的。
2 、所有的宗教都要通過信仰、祈禱、修行等宗教意識和宗教行爲通向超越現實人生的理想境界。這種理想境界只有在克服了人的動物性並升華人的神性或佛性之後才有可能達到。
3 、爲了推進這種理想境界的到來,所有宗教都要借助世俗社會的組織、權力和文化設施等各種手段。這就形成了不同地區、不同種族、不同形態的宗教組織和宗教教義。
人在動物階段沒有宗教,到人成爲神或成爲佛時也就不再需要宗教,宗教存在于從動物超越到神或佛的過程之中,與人類社會共始終。人之所以成爲人,在于人具有意識,有永不滿足的精神追求。宗教主要在情感和意志上對人之存在的缺陷作一種彌補和超越,是對人類命運的終極關懷。宗教尋求個人的安身立命之處,以求得心理平衡,並進而提升人的精神境界;對社會則提供了一種宣泄和解毒機製,維護著社會安定和精神生態平衡。宗教是個人的精神家園和整個社會的精神家園。宗教是人類心靈的超越活動,這種超越性來自創始人的社會批判思想,也來自其宗教靈性上的實證體驗。超越思想、靈性體驗,構成宗教信仰的核心層圈。以此核心組織教團、創製教規,並與社會的經濟、政治諸層面發生各種順逆關系,構成宗教的社會層圈。將這種宗教思想、宗教體驗、宗教禮儀和宗教製度,通地語言、音樂、文學、建築、雕塑等各種文化形式向外推廣,構成宗教的文化層圈。信仰、社會、文化,宗教以此叁圈層層相疊、環環相攝,構成一個在世間而超世間,即曆史而超曆史的巨系統。不共的出世法構成宗教的特質和存在于世的理由,共世間法構成宗教在社會中存在、在曆史中發展的條件。
既然人兼具動物性、社會性和神性,那麼作爲人之精神活動的宗教必然要與人的這叁種屬性發生關系。
前幾天,我們到蒼岩山,登山前每個人被布施了一瓶礦泉水。我們爲什麼要喝礦泉水而不喝河水、溝水?其實河水、溝水、礦泉水本性是同一的,這表明我們每個人在人性上都有一種向上的追求、一種靈性的追求。那麼河水、溝水從哪裏來?從山上來。清純的水在從山上流下來的過程中,必然帶上所經地的非河水本身的東西。比如,青藏高原上的黃河源頭,經過黃土高原就帶上了許多泥沙,另外沿途人們在河水中洗衣服、傾倒汙物等等,但河水非常慈悲地容納了這一切,裹挾著種種汙泥濁水流向永恒的大海。宗教也是如此,少數先知先覺者體證到的源頭活水,在向社會、文化層圈的擴展中,走向了世界。猶如山林溪泉,彙入長江大河,與高山低谷發生沖撞,在千回百轉中挾泥沙而下,這是宗教發展史必不可免的代價。宗教要超越自然與社會,但它也往往爲被超越的對象所局限。于是,自利與利他的兩難、屬靈與屬世的磨擦、原教旨主義與世俗運動的沖撞,貫穿于整個宗教發展的曆史。在人類文化史上,對宗教提出尖銳批判的往往是最虔誠的宗教徒,批判的不是宗教本身,而是對背離宗教精神之行爲的批判。
以上介紹的是宗教的共性,佛教不僅具有宗教的共性,它在世界宗教和人類文化中具有獨特地地位。德國杜賓根大學孔漢思( hanskung) 在他與加拿大多倫多大學秦家懿合著的《中國宗教與基督教》一書中,認爲世界上古老的文明都産生于豐饒的河谷地區:尼羅河流域,美索不達米亞地區,印度河谷地和華北平原的黃河流域。由這些河谷地帶流出叁大現存宗教河系:
1 、閃米特族系,它彙入了古埃及宗教和美索不達米亞宗教,並演化爲 “ 亞伯拉罕叁大宗教 ” 。即古代希伯來宗教及後來的猶太教;公元前後,從猶太教衍生出來的基督教;公元七世紀,吸收猶太教和基督教某些教義而創立的伊期蘭教。這一河系以 “ 先知預言 ” 爲特征,它們的共同特點是 “ 信仰虔誠 ” 。首先是猶太教,它是以色列 “ 長老 ” 、法律和先知的宗教。基督教從猶太教脫穎而出,其特點是信仰救世主基督(彌賽亞)。伊斯蘭教也是信奉先知穆罕默德的宗教。
2 、雅利安族系,即印度民族的宗教及旁支古波斯宗教。從吠陀教到婆羅門教,與佛教同時興起的耆那教,公元七世紀商羯羅複興的新婆羅門教即印度教,以及印度教與伊斯蘭教結合的産物錫克教。以神秘主義爲特點,這個常常與禁欲苦行相伴隨的神秘宗教是對後 “ 吠陀時期 ” 過度發達的偶像崇拜的反動。它的教義中心是體驗萬物合一,通過冥想自省頓悟一統和《奧義書》裏首先闡明的一統信念,形成了以後印度宗教的基礎。後來出現了耆那的改革運動,而釋迦牟尼的改革運動一直傳入中國和日本。
3 、中國族系,即儒教和道教。其信仰核心是聖賢,亦被稱作是哲人宗教。中國將終極理想訴諸曆史,結果是強調曆史傳統和鞏固陳規舊習。中國極爲敬重老年人和他們的經驗。加強這種敬重的反面是缺乏西方式的政教分離和貴族與教士分離。儒學和道教這兩大哲人宗教互相融合交織,它們還吸收了大乘佛教的影響,並給這些影響染上了濃厚的中國色彩。
這叁大河系,若按梁漱溟先生的說法,可以叁種典型文化爲代表加以考察。以基督教爲代表的西方文化偏重對物之學而長于物理;以佛教爲代表的印度文化偏重出世之學而長于玄思;以儒教爲代表的中國文化偏重爲人之學而長于人倫。佛教之所以會被人認爲不是宗教,在于它是一種以人類爲本位的哲理化宗教。佛教來自宗教修行的特殊體驗,又以親證這種體驗爲歸宿。求證解脫與體證真實構成了佛教一體不二的軸心。在我看來,佛教具有如下四種特征:
1 、佛教以人類爲本位。佛教始終站在爲類主體的立場,一切問題的設定、思索的方向,以及評判認識的真僞等,皆由這主體的立場來決定。佛教哲學對 “ 真實 ” 的認識,不僅僅限于 “ 存在之學 ” ,而且具有主體價值意義上的 “ 當爲之學 ” 。對真實的徹證,也就是解脫的完成。與真空對立的是虛妄,與道德價值上的染、惡相連。存在上的 “ 真 ” ,與價值上的 “ 善 ” 緊密結合。佛就是覺悟真理的人,成佛就是圓滿人格的完成,佛教的思想,用我們前幾天參拜的臨濟禅師的話來說,就是做一個 “ 隨處作主,立處皆真 ” 的 “ 無位真人 ” 。佛教以人爲本、自貴其心的立場,顯然有別于西方宗教以神爲本位、人神對立的特點,對世界宗教和哲學的發展作出了獨特的貢獻。
2 、以悲智雙運爲中心提升主體生命。主體生命的升進曆程,即轉識成、轉染成淨、轉凡成聖,由于引進菩薩度生的慈悲觀念,遂形成佛教獨特的悲智雙運的解脫論特點。一己的解脫與無窮無盡衆生的解脫結合起來,超越的出世解脫與內在的入世濟度形成一體。趙州禅師發願死後到地獄去,一次,有一弟子問趙州禅師死後到哪裏去,趙州禅師答道: “ 在地獄裏等你 ” ,弟子驚訝地又問: “ 象您這樣的大智慧怎麼能到地獄去呢? ” 趙州禅師說: “ 我若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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