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一樣愚癡。“以招利養”,“利”是利益,“養”是供養。“如彼愚人,被他打頭,不知避去”。就像那個愚人一樣,被他人把頭都打破了,也不知道躲避。“乃至傷破”,這個“傷破”,不僅僅是說頭傷破,也是說這樣做會毀損比丘的形象甚至違犯比丘的戒律。“反謂他癡”,卻說其他人是愚癡的。“此比丘者亦複如是”。這樣的比丘也是這個樣子的。
這個故事教導我們,學佛修行要真修,而不是停留在表面。“整威儀”有兩種,一種是講求華麗,一種是奇裝異服。比丘的衣服要樸實,材料和顔色都不能過于華麗炫耀,同時,也不要故意打扮得像老修行一樣。
我剛出家的時候,在浙江叁門多寶講寺,那個地方以講究學修、道風、戒律著稱。當時曾有一位師父,六月天穿件羽絨背心,中午坐在大太陽底下打坐。大家都說這位師父太有修行了,這麼熱的天穿這麼厚的衣服,如如不動,也不中暑。然而我的師父敏公上人在上殿開示的時候說,這不叫修行,這叫“顯異惑衆”,有意表現出與別人的不同,以此來迷惑別人,簡直就像在自己臉上寫“修行”二字一樣,這是一種錯誤。
我師父還講過,他住過福建的一個寺廟,那裏有位師父在雨地裏打坐,居士們都贊歎不已。我師父說:“有必要在雨地裏打坐麼?這個廟還沒窮到上無片瓦遮頭的程度吧?好好的廟堂,可以打坐的地方那麼多,你偏要到雨裏去淋。”而且打坐禅修有禁忌,要避免風寒和濕氣,因爲打坐時身心比較安靜,毛孔張開,寒氣濕氣進去會受病,所以在雨裏打坐是沒有必要的。
我舉這兩個例子是要告訴大家,極端享樂主義固然是錯誤的,但是極端苦行主義也絕對是錯誤的。不要以爲一味吃苦就是修行。享樂容易做到,苦行也容易做到,平常不容易做到。真正的平常心才是最難最難的。
我們出家人穿一件新衣服之前,爲了破除對衣服光鮮的執著,可以在衣服上面用顔色點一下,弄一塊小汙漬。但是不必爲了表明自己破除執著,找來很多不同顔色的小碎布,把一件嶄新的大褂打滿補丁。
古印度出家人穿的衣服是袈裟。而我們漢代的僧人今天穿的大褂、小褂之類是便裝,或者說是常服,也就是平時穿的衣服,而不是出家人的禮服。五條衣、七條衣、二十五條衣,這些衣服才是袈裟,是在隆重場合穿的禮服。袈裟是一條一條的,條數越多,表明穿的人級別越高。大和尚們的袈裟有的是二十五條一搭,名叫“祖衣”,表示在寺院裏層級最高。
在印度,二十五條衣本來是下品衣,它是用二十五條碎布縫起來的,是破爛的衣服。古印度的出家人撿俗家人丟棄的破布做袈裟,找來的布大小不一也沒關系,就把它們縫補在一起,做成衣服穿。一件二十五條衣,不但可以穿,晚上睡覺的時候還可以當被子蓋。當時的僧人把坐具鋪在地上,作爲坐墊或者床單,再搭上叁衣當被子,就可以度過寒涼的季節。這是印度的風俗,在中國做不到,氣候和著裝習慣的差異都太大了。
現在的出家人新買一件衣服,再縫上各種破布,特意表明自己與衆不同,這沒有必要。禅者穿衣,應該是有新的就穿新的,有舊的就穿舊的,破了就縫起來,髒了就洗幹淨,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要做作,不要故意弄得神秘古怪。你們見到出家人,想判斷他的真僞,可以看他是否具有正常的打扮、清淨的正行。
這個故事講的就是,內在的修爲比外在的功夫要重要。
(二)打破頭的“梨”是什麼
我還要講一個重點,與這個故事的主題思想無關。
剛看到這則故事的時候,我有個疑惑,印度當年有梨子嗎?梨子並不是熱帶水果呀!當然今天印度肯定有梨,現在運輸很便利。
大部分講解《百喻經》的人,解釋到這兒,都是說用梨子去打人的頭。我對此一直很好奇,因爲這個情節不符合常人的思維邏輯。故事中那個人打人的時候,不拿菠蘿砸,不拿荔枝、龍眼砸,也沒有拿桃子、杏子砸,爲什麼偏要拿梨子去砸?這有點奇怪。
後來我查閱資料,在唐代玄奘法師所著的《大唐西域記》裏讀到這麼一段話,把我的疑惑解開了。
“河西蕃維,畏威送質。”河西是指西域往印度去的那些地方,靠近新疆一帶。當時印度的迦膩色迦王的勢力很大,西域人畏懼他,就把人質送到印度去,以此表示不與迦膩色迦王爲敵。“迦膩色迦王既得質子。”質子就是當人質的王子。
“賞遇隆厚,叁時易館,四兵警衛。”迦膩色迦王對這位人質王子很好,“叁時”,指叁個季節,西域一年分叁季,熱季、涼季、雨季。涼季是其中氣溫較低的季節,可說相當于當地的冬季,但並不太冷,感覺類似我們這裏的秋天。“叁時易館”,就是隨著時節更替給他調換居所。當時那裏的王族就是這樣,不同的季節可以住在不同的行宮。“此國則冬所居也。這個地方是王子冬天住的地方。”
“故曰至那仆底(唐言漢封)。”“唐”,指時代,即唐代。“漢”,指地域,即中國。這個地方在當地語言中稱爲“至那仆底”,翻譯成唐代的語言,就是中國封的。“質子所居,因爲國號。此境已往,洎諸印度。”從這個地方開始一直到印度。“土無梨、桃。”不出産梨子,也不生長桃子。“質子所植。”作爲人質的這位王子去了以後,才種下桃子樹和梨子樹。“因謂桃曰至那爾(唐言漢持來)。”所以,那裏把桃子稱爲“至那爾”,翻譯成中國話就是“漢持來”,意味著這種水果是從漢(中國)拿去的。“梨曰至那羅阇弗呾邏(唐言漢王子)。”梨子叫做“至那羅阇弗呾邏”,翻譯成中國話就是“漢地的王子”。“故此國人深敬東土,更相指語:“是我先王本國人也。””
這段文字是講當年玄奘法師西行求法路過西域一帶時,發現了當地的一些風俗。迦膩色迦王是印度貴霜王朝的第叁代國王,也是著名的佛教護法,他生活的年代大約在公元78到101年左右(公元二世紀)。有關他的事迹,佛教中有很多傳說。在考古中發掘出大量的錢幣和墓銘,證明這位國王確實存在。根據佛教典籍的記載,他出生在新疆的于阗,當了貴霜國王之後,遷都到白夏瓦,就是今天的巴基斯坦。隨後他繼續擴展領土,使印度成爲當時與中國、羅馬、安息並列的世界大國。
也就是說梨子在公元二世紀才傳到印度。可見佛陀在世的時候,印度還沒有這種東西。那麼,以梨打破頭是怎麼回事呢?
我們做學問,包括學佛經,要下深功夫,遇到這樣的難點、疑點不要輕易放過,不要看說是梨子可以解釋得文通字順,就隨便將其放過。
貴霜王朝的最大特點就是善于吸取中國和其他國家的長處,由此強盛起來,這有點像中國的漢武帝時代。漢武帝時代,張骞出使西域,打開了一扇與世界溝通交流之門,此後從西域引進了大量外國技術,也引進了許多外國的香料和植物。水果中的葡萄、西瓜,香料中的胡椒、沈香、安息香……全是那個時代進口到中國來的,此前中國並不出産這些東西。貴霜王朝的迦膩色迦王也做了類似性質的事情,他仿照中國的皇帝自稱“天子”,使用羅馬金幣,在錢幣上鑄造釋迦牟尼佛的像,還鑄造羅馬的阿波羅神的像,也鑄造印度的修羅神的像。很有意思吧?這個人的思想很開放。1691年,在印度出土過一個他的雕像,大概1.85米高,是牧人的裝束,拿著寶劍,可惜沒有頭部,不知道面貌如何。
佛在世的時候,沒有梨子生長在印度。由此可知,以梨打破頭,不能夠照字面上理解成用梨子打破頭。那這裏的“梨”究竟是什麼東西呢?
我們來看一些關于《百喻經》的漫畫插圖。關于這個故事,畫的都是手拿梨子。其中一幅畫裏的人很有水平,他知道要用梨子較大的那頭去打,這樣比較能用上力。但即使這樣,估計也很難打破別人的頭。我倒不知道要用幾顆梨子才能把頭砸破,如果是水梨,砸兩下梨子就爛了,對不對?
查閱中國古代的文獻,“梨”和黎民百姓的“黎”,這兩個字有共通之處。漢代班固的《白虎通
谏诤》裏面說:“夫妻相爲隱乎?《傳》曰:“曾去妻,黎蒸不熟。
”北齊顔之推說:““或赍黎棗餅餌,人人贈別。”一本作“梨”。”黎明之“黎”與梨子的“梨”是相通的,在上述兩個例子中,“黎”都是指梨子。
另一個證明告訴我們,草字頭的“藜”和黎明的“黎”也可相通。藜是一年生草本植物,它的嫩葉可以食用,老的莖稈可以當拐杖,名爲藜杖。“黎”和“藜”也是相通的。“藜杖”這個詞很早就有。古人有詩雲:“故夢隨先君,梅溪側藜杖。”側藜杖,即拄著藜杖。有的版本的五百羅漢像中,有位尊者也倚著藜杖。
于是我們知道了,以梨打破頭的這個梨,不是梨子,而是植物的莖製成的拄杖。
講這個故事,除了故事本身蘊含的內容以外,我要告訴大家,佛法的學習需要有一點認真精神,需要有一點鑽研精神,不是那麼輕而易舉的,不能那麼輕描淡寫的。
剛才有位同學遞上紙條來,提了一個問題,他的意思是說,如果大家都出家學佛,大概就要人種斷絕了吧。這個問題提得很好,但是不用擔心,因爲能問出這種問題的人,他自己首先就多半不會出家。如果大家學佛都能有認真鑽研的精神,還真說不定有一天會人種斷絕。如果大家看到以梨打破頭的故事,通常想的只是“梨子就是梨子”,那就不可能。
出家不是那麼容易的。在獲得法喜和禅悅之前,修行比普通人想象中的常伴青燈古佛還要寂寞,這不是誰都承擔得起的。比如需要考問這個“梨”字,現在大家聽起來簡單,一聽就豁然開朗。可是找到這個真相前,一個人獨自在那裏百思不得其解,埋頭檢索文獻,這不但艱難,而且乏味,但這正是出家人應該經常做的事情之一。如果連出家人都不能正確解釋經典的本義,我們以何顔面說僧侶是在“住持正法城”?我們如何能夠堪稱“荷擔如來家業”?如今這個本末已經顛倒,有些在家人比出家人學習還好,對經典更爲通達。那麼,如果我們出家人不趕上、不抓緊,不把經典都弄通弄透…
《十八屆:智者的明鏡 愚人的花環(宗舜法師)》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