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禅宗认为,般若是人心中本来就具有的,只是绝大多数人内心迷惑,不能自己来领悟般若,因此需要依靠已经觉悟的人来引导启发。般若没有形相,其本性是空,同时代表着自由的境界。慧能说:“一切即一,一即一切,去来自由心体无滞,即是般若。 ”(《坛经·般若品》)。也就是说,人通过修习这种无上无比无等的智慧,能够将自己从一切束缚,尤其是内心的种种束缚中解放出来。般若依靠修行者自己证悟,在这一根本前提下,亦不排斥善知识的引导。
假如联系现实生活来看,禅宗所倡导的定慧双修也是合情合理的。因为我们要保持平和的心态,做到宠辱不惊,首先要对世态人情有准确而深入的了解。缺乏智慧,遇到事情不能作出正确判断,没法看到事情的核心和问题的本质,解决起来必然手忙脚乱,心自然也不可能静下来。《红楼梦》里有两句话,叫“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说的正是为人处世的智慧。禅宗所说的智慧,固然本意是要我们领悟佛法,但客观上所体现出来的那种机智和灵活的思维方式,犹如夜空中的闪电,的确能照亮这个世界的。禅家的修心,包含了智慧的锻
炼和养成,在禅宗灯录里即充满了睿智的对话与公案,足以启人慧思,助人摆脱内心的烦恼。由此看来,禅家所谓的“千年暗室,一灯能破”,的确不是虚言。
《坛经·般若品》中说般若能“打破五蕴、烦恼、尘劳”、“变三毒为戒定慧”,那么对于现代人而言,禅宗究竟能给我们带来哪些智慧呢?我们不妨结合具体的故事来看。
首先是摆脱束缚的智慧。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受到各种各样的束缚,比如欲望的束缚、人际关系的束缚,以及种种社会规则和规范的束缚。禅宗的智慧,并非要我们从破坏这些规范中获得自由,而是从调节自己的心态入手来摆脱种种约束。首《续传灯录》上有一则故事说,有一僧人问建宁旺禅师:“什么是祖师西来意?”建宁旺禅师说“就像走在市场上的乌龟。”僧人听不懂,便追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呢?”禅师说:“该缩头的时候就要缩头。 ”从表面看起来,祖师身怀真理,遇到事情应该据理力争,是绝对不必也不能做缩头乌龟的。再说,人们通常将遇事躲闪,性格怯懦的人,唤作“缩头乌龟”,旺禅师竟敢这样称呼佛祖,岂不是大大地不敬了吗?其实,禅师是借“祖师西来意”这个话头,阐述一种处世的哲理,或者说,这是一种可贵的人生经验,就是“该缩头是要缩头”。人世间难免有矛盾,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矛盾冲突,有些人喜欢以硬碰硬,针尖对麦芒,寸步不让,拼个鱼死网破,结果既伤害了别人,也伤害了自己。高明之人,对于世事有着深刻的洞察力,他们能够站得更高,超越矛盾本身来看问题,因此遇到冲突时自然不会不讲究策略,硬拼硬干,所以呢,他们懂得适当作出妥协,以宽容的姿态化解矛盾,这就是旺禅师说的“缩头”的真义。乌龟懂得,何时应该保护自己,通过缩头来使自己免受侵害,这不正象征着一种极高超的处世智慧,而这种智慧,不是跟佛法的圆融豁达很相似吗?说到底,“缩头”也是自我心理调节的一种方式,当你面临重重矛盾,陷入人事纠葛之中,适当的妥协、后退、躲避,未尝不是一个好方法。当然,旺禅师的话要辩证得来看,他只是说该缩头时要缩头,假如不该缩头时就缩头,那就是懦夫的伎俩,是胆小怕事者的表现,也是并不值得提倡的。
心灵摆脱束缚,还有赖于对自身处境的达观认识。我们通常认为,人通过努力,可以改变自己的处境,包括地位、经济状况等等,但这种改变,客观地说,还得依赖于外在条件。这也是佛教所讲的“内缘”和“外缘”。当我们身处困境,内心愤愤不平,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时候,不妨想想下面这个故事。明代末年的《黄檗无念禅师语录》里记录了明末高僧黄檗无念的法语,有僧人问他:“一般人要怎样才能获得大自在呢?”禅师回答:“在我看来,每个人都很好啊,该富贵的富贵,该贫贱的贫贱,天气冷了就穿衣服,天气热了就乘凉,哪里不自在呢?”我们不能狭隘地将黄檗无念说的“自在”理解为“逆来顺受”。事实上,各人的确有各自不同的处境,富贵和贫贱,是由多种因素造成的。假如你一时改变不了自己的现状,与其愤愤不平,还不如主动调节自己的心理状态,以豁达的人生态度来求得内心的自在。只有内心自在了,人才会真正的自在,否则即使再有钱,再有名,再有地位,永远可以和你自己处境更好的人攀比,假如那样的话,就是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自在。人的心灵,会长久笼罩在“此山望见那山高”的心理之中,想要得到自在,几乎是不可能的。
日本人秋月龙珉写过一本名叫《禅海珍言》的书,其中说,京都南禅寺以前住着一位绰号为“哭婆”的老太太。她雨天哭,晴天也哭,和尚问她,她说:“我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嫁给了卖鞋的,小女儿嫁给卖伞的。天晴,我想到小女儿的伞一定没有人要;下雨,我想到大女儿的鞋一定没有人买,我怎么能不伤心呢?”
和尚说:“你应该这样想:晴天的时候,大女儿鞋子的生意会很好,可以赚很多钱!雨天的时候,小女儿雨伞的生意很好,也可以赚很多钱!”哭婆若有所悟的说:“对啊!枉费我流了那么多的眼泪。 ”从此以后,婆婆晴天的时候笑嘻嘻,雨天的时候也笑嘻嘻,变成了“笑婆”。这个“哭婆变笑婆”的故事,形象地告诉我们,同一个事实,假如从不同角度去看,去想,结果完全不同。哭婆原先以为,天晴对卖伞的小女儿不利,下雨对卖鞋的大女儿不利,于是终日里愁苦不堪,哭哭啼啼。为什么愁苦呢?因为她是从消极的方面看问题,所以看到的都是不利于女儿的方面。和尚告诉她,应该换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从有利的、积极的方面去想,这样无论晴雨,不是都会对自己女儿中的一个有利了吗?
用现代的术语来说,这叫做“换位思考”。换一个角度看问题,有时候的确能够使人从现实的困境中解脱出来,从而突然获得心灵的自由和愉悦,人总是从积极的方面看问题,就会变得乐观豁达。这是禅宗教人正确看待自身处境的一大智慧。
《景德传灯录》里有个故事说,唐宣歙观察使陆亘问南泉普愿禅师:如果在一个瓶中养大了一只鹅,如何能在不打破瓶的情况下将鹅取出?南泉叫了他一声,陆亘答应。南泉说:鹅已经出来了。对于这个故事,各人或许有不同的理解。我的理解是,陆亘所说的瓶中养鹅的情况,其实就象征了人对自己的思想设置的一种困局,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钻牛角尖”。有些人,专门从偏狭的角度去想问题,时间一长,自己就被围困在自己设置的困境里,不能自拔,越来越痛苦。普愿禅师什么也没回答,只是叫了他一声,他答应了一下。这一唤,是想唤醒梦中人,从自己设置的思维困局里解脱出来,这一答,其实是从刚才的困境中跳出来,所以普愿说,鹅已经出来了。有时我们想问题,当无论如何想不通时,应该跳出问题本身,站到更高处,这时候或许会恍然大悟,原来有些困局原本就并不存在,只是我们作茧自缚,钻进牛角尖罢了。禅宗中用棒打、呵斥的办法来使人开悟,其实就使要让人从思维困局中解脱出来,获得智慧。获得了智慧,心灵才能满足。
摆脱束缚,求得心灵的自由,这终究不能依赖于他人和外力,需要自己去做,去参悟。《景德传灯录》还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有僧人问石头希迁禅师:“如何是解脱?”禅师回答:“是谁束缚你了?”僧人又问:“如何是净土?”禅师回答:“是谁垢污你了?”僧人再问:“如何是涅槃?”禅师回答:“是谁让你在生死中轮回?”能束缚你的,能玷污你的,能让你在六道中轮回不已,不得解脱的,其实只有你自己。你没有开悟,因此心灵才会受到束缚,玷污,你才跳不出生死轮回,一旦领悟佛法真谛,就再也不会受到束缚了。靠自己在证悟佛法,寻求解脱,禅家叫做“求人不如求己”。《东坡诗话》中说,苏东坡由此和好友佛印禅师到天竺寺,看到寺内的观音菩萨手里拿著一串念珠,于是苏东坡就问佛印:“观音菩萨既然是佛,为什么还要拿念珠呢?这是什么意思?”佛印说:“也不过是为了念佛号。 ”苏东坡又问:“念什么佛号?”佛印回答:“也只是念观音菩萨的佛号。 ”东坡再问:“他自己是观音,为什么还要念自己的佛号呢?”佛印答道:“因为求人不如求己呀!”佛印这当然是调侃,观音念的什么佛号,他又如何能知道呢?然而,他通过观音念自己的佛号这样一个富有象征意味的事件,向苏东坡传达出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就是禅宗认为:“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佛即是众生;自性悟,众生即是佛。 ”(敦煌写本《坛经》)佛性就在人的自性之中,要成佛,当然就要从自己的本心入手,假如从外力入手,则是本末倒置了。
摆脱了束缚之后的心灵应该是怎样的呢?一言以蔽之,那就是“清净”。唐代高僧宗密曾说:“若顿悟自心本来清净,元无烦恼,无漏智性本自具足,此心即佛,毕竟无异,依此而修者,是最上乘禅。 ”(《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一)人如果顿悟到自己的内心本来就是清净的,原本没有烦恼,本来就具有没有烦恼的智性。假如修行清净之心,则为最上乘的禅法。可见清净实为禅家对心的本性的理解。我们的心为什么会不清净呢?因为它被妄想所障,恰如《坛经·坐禅品》所说:“人性本净,由妄念故盖覆真如,但无妄想性自清净。 ”接下来我们不禁要问,用什么办法驱除妄想呢?上文介绍过的修习禅定之法固然可行,但禅家还有许多充满智慧的提示,指导人们摆脱杂念妄想。《五灯会元》里有这样一则故事,说有一位专讲戒律的源律师有次问大珠慧海禅师:“和尚修道,还要用功吗?”慧海说:“当然要用功啦。”律师又问:“那么请问该如何用功呢?”慧海:“饿了就吃饭,困了就睡觉。”师父这下不明白了,便问道:“天下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饿了吃饭,困了睡觉,是不是也都与您一样在用功修道呢?”慧海答道:“那可不一样。”律师又请教:“这里头有何不同呢?”慧海答:“有人在吃饭时,不肯好好吃饭,喜欢横挑竖拣;睡觉时,不肯安心睡觉,喜欢胡思乱想。”从表面上看,慧海只是说出了一个人人寻常日用之理,饥来吃饭,困来即眠,等于一句废话。因为吃和睡是人类最基本的生理欲求,每天都会如此,每人都是如此,丝毫显不出特殊性来,和尚为什么称此为“用功”呢?原因在于,越是简单的事情,越是不容易保持它的原初状态,抱着本真的心念去做更加不容易。吃饭固然简单,可是置身于灯红酒绿的豪华饭馆,落坐于金碧辉煌的高级包房,吃的尽是珍稀的飞禽走兽,还要挑肥拣瘦,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正如钱钟书先生在《吃饭》一文中说的那样:“吃饭有时很像结婚,名义上最主要的东西,其实往往是附属品。吃讲究的饭事实上只是吃菜,正如讨阔佬的小姐,宗旨倒并不在女人。这种主权旁移,包含着一个转了弯的、不甚朴素的人生观。辩味而不是充饥,变成了我们吃饭的目的。舌头代替了肠胃,作为最后或最高的裁判。”同样的,这种“转了弯的、不甚朴素的人生观”也贯穿在睡觉中。睡觉固然简单,可是睡觉时难忘白天的种种俗事纠葛,人事矛盾,或为一己之利算计不已,如此则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事情就又变得复杂起来了。有些人一掷千金,出行睡到超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结果由于其中设施过于豪华,花样百出,弄得人通宵无眠,这样就失去了睡觉的本旨。禅就要求我们回到本原,在最稀松平常的事情上下工夫,这样人心就会清净许多,而不为许多无谓的杂念妄想所困扰了。
禅宗以十分有趣的方式告诫人们,不要作许多无谓的思考,胡思乱想,往往是心不得清净的原因。上说,“什么才是佛? ”《景德传灯录》有个僧人问灵观禅师:灵观禅师听了,没说一句话,只是将舌头伸出来给僧人看。僧人见了似乎有所体悟,便向禅师礼拜致谢。灵观禅师连忙说:“等一下,等一下,你悟到什么了?干嘛礼拜我呢?”僧人恭敬地说:“感谢师父慈悲,伸舌提示我,说明法身遍及四方,无所不在。”灵观却回答:“喔,你想太多了,我只是最近舌头上生了一个疮,给你看看!”以今天的话语来说,灵观禅师这简直就是在“恶搞”,别人请教他什么是佛,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他怎么可以舌头,把别人的虔诚当儿戏呢?其实,灵观禅师表达了禅宗的一个基本宗旨,就是不要思虑过甚。禅宗虽然不完全排斥思维活动,但它更注重通过只觉来感知和体悟。就这个故事而言,那位僧人整天在思考“什么是佛”之类的问题,陷于思想的困境中,也许反而无法领悟真谛。他对灵观禅师伸舌头的动作,作了诸多想像,从他的角度而言,这种想法都是合理的。可是,灵观禅师却以貌似恶搞的方式阻止了他的想法。禅师旨在告诫这位僧人,想要参悟佛法,不必对什么是佛苦思冥想,而应该从自心的修炼做
起,不去过多考虑外在的东西,只要见到自己清净的本性,就可以成佛。所谓“见性成佛”、“即心即佛”便是。
禅宗正是通过这些著名的公案,显现出一种独特的智慧,虽然公案的内容各异,有些还显得相当古怪,不可理解,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指向,就是希望修禅者能够最终开悟,无论棒打也好,呵斥也好,讥刺也好,都是为了让他人得到解脱,获得心灵的自由。
《佛教养生观 三、定慧与养生》全文阅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