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容亵渎的尊严 第三节 学术研究的误区(5)
近代西方科学的崛起从理性主义那里汲取了营养,但这并不能保证,理性本身不出问题。
从反传统的佛教学术研究者们的机械世界观以及对凡夫有限根识的绝对信赖可以看出,唯物论在他们心中占有重要地位,而且事实表明,他们所持的还是一种以日常感官经验和经典物理学为出发点的机械、庸俗的唯物论。与这种庸俗唯物论交互影响,他们对理性的认识不可能不带上局限性,具体就体现在盲目夸大理性作用,以及想当然地以为理性和超自然的精神世界绝对互斥。
世间的哲学、思潮,无论属于唯物还是唯心,理性还是非理性,均免不了以分别心耽执某种实法。佛教与之存在根本区别,从究竟胜义而言,佛教完全超离了二元对立的相对层面,不可以用凡夫心和逻辑概念加以思维测度。此时,既不能说佛教是唯物的,也不能把她和世间唯心论简单划上等号。太虚大师在《复李琯卿书》中讲道:“西洋的哲学,……都是先认定现前的人世是实有的东西,乃从而推究此现前实有的人世,在未有以前,原本是一件什么东西。于是或说元唯是心,或说元唯是物,或说元唯是心物并行。乃再从而说明原本虽然是一件什么东西,向后由如何若何,乃变成现前的人世。此在发足点先迷了错了,故无论如何横推竖究,终无一是!佛说全不如此,因为现前的人世,现前是空的,就是没有的。现前的人世既都没有,又何论现前的人世以前原本是什么呢?……必先于此有些体会,于佛法方能领解。迷著了梦事为实有,便宛然实有,这便是三界唯心、万法唯识的批注了。心识者何?曰迷梦是。三界万法者何?曰梦事是。迷梦梦事皆毕竟无实,故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亦毕竟无实。必先悟实无心识可唯,乃可谈三界唯心、万法唯识。”
所以说,虽然在世俗层面佛教承许万法皆由心识幻现,佛教徒修持的重点也放在内心精神世界的建设上,但与世间唯心论仍不可同日而语。遗憾的是,世间人却不明此理,常常简单地将佛教判属唯心阵营。明治时代,正是物质文明和物质科学得势之际,作为其想当然的对立面的佛教,自然会倍受一心争当前卫和新锐的庸俗唯物论和庸俗唯理论者的蔑视和刁难了。
那么,理性主义是否与超自然的精神世界绝对互斥呢?理性主义就代表了西方哲学的全部吗?理性真是无所不能至高无上吗?下面我们就来讨论这些问题。
没人怀疑古希腊的柏拉图是西方理性主义的伟大奠基者。那么柏拉图的哲学思想,主要有哪些内容呢?——作为独立存在的精神实体的理念绝对而永恒,间接的“理念世界”先于客观事物而存在并由此派生出直接的现实世界(理念论);人的知识是灵魂对过去在“理念世界”中所见之法的回忆(回忆说);理性灵魂不朽……这里面找不到庸俗唯物论和庸俗唯理论者特别需要的东西。
从奠基者说到近代理性主义的集大成者,就要拜访乔治
黑格尔(1770~1831)。如所周知,黑格尔哲学的核心是“绝对理念”。他认为早在世界形成之前,就存在一个“绝对理念”,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皆由它演化而来,世上的一切都是它的表现。因此这个“绝对理念”,就是世界的本元。“绝对理念”经历了三个阶段:逻辑阶段、自然阶段和精神阶段。与之相对应的是黑格尔的《逻辑学》、《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三大名著。在《精神哲学》中,黑格尔考察了处于发展最高阶段的“绝对理念”,也就是克服了与己相背的物质外壳和自然外壳之后的精神。黑格尔说:“精神的发展是自身超出、自身分离,并且同时是自身回复的过程。”这个过程,又经历三个阶段,即主观精神阶段、客观精神阶段和绝对精神阶段,分别构成《精神哲学》三篇的内容。
最后,黑格尔甚至把宇宙和上帝、哲学和宗教等而视之,他说:“哲学除去上帝以外,没有别的对象,因而它在本质上是唯理的神学,也是为追求真理而对上帝所持的始终不渝的崇敬。”(其实早在《逻辑学》里,黑格尔就讲过:“绝对理念的内容就是上帝的启示,展示出来永恒本质中的上帝在创造自然和一个有限的精神(人类)之前是怎样的。”)这些话乍听起来似乎和理性不沾边,但从没人敢怀疑其智商水平和精神健康状况的黑格尔口中说出来,就十分耐人寻味了。本是对中世纪宗教神学的反叛的近代理性主义运动,到头来竟落得个向形而上的精神信仰欣然复归的下场,此中玄机,难道不值得过于冲动的佛学研究新锐们深思吗?
说叔本华(1788~1860)是唯意志论的创始者也好,说他是主观唯心主义者、悲观主义哲学家也好,不管怎样,近代西方非理性主义的先河,是由他开启的。叔本华认为,理性只不过是人类实现非理性的冲动、满足非理性的要求、精化非理性的感触的一种工具。正因为人的本质不是理性的,所以世界在本质上也不是人的理性对象,而是人的非理性对象。理性所把握到的,不过是世界的表面现象,只有非理性所触及和经验的,才是真实的本质世界。
叔本华所谓的非理性,具体是指意志。他认为,用纯理智的目光去打量世界时,根本无法发现世界的意义究竟来自何处,只能看到一堆没有意义的表象。唯有意志,才是“认识整个自然内在本性的钥匙”,离开内在的生存意志这把钥匙,任何一个物种都无法解开外物对它究竟有何意义这个自然之谜。
德国古典哲学的奠基人康德曾指出,纯粹理性不能把握物自体,因而物自体是不可知的。叔本华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指出,能克服纯粹理性局限的正是意志。他认为,在人面前有两重不同的世界,一是作为理智对象的表象世界,一是作为意志对象的意志世界。表象世界只是意志世界的表现形式,其本质是意志,意志才是真正的自在之物。“任何人都能看到自己就是这意志,世界的内在本质就在这意志中。同时,任何人也能看到自己就是认识着的主体,主体所有的表象即整个世界……在这两重观点之下,每人自己就是全世界,就是小宇宙。”(引自《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下同。)
整个自然界和人类社会,都是意志的冲动的表现。意志进行这种“客体化”的最低一级表现,即是最普遍的自然力,如万有引力、电磁力等。生命是意志“客体化”较高级别的表现,其巅峰是人。人不仅具有完整的人格、显著的个性,还具有了从生命意志中分化出的意志的对立面——“理智”。本来,理智是为意志的实现提供照明的一种辅助性工具和手段,但是,理智一经出现,就发现人原来注定要死。死亡是威胁人类的最大灾祸;人生的最大恐惧来自对死亡的忧虑。在注定要发生的死亡面前,盖世威名、高官厚禄、绝顶聪明、倾国佳人等一切都无济于事。这样,人的一生就好像在吹肥皂泡,明知迟早要破,可还是在吹。不但吹,还要比谁吹得大,吹得五光十色,吹得富丽堂皇。为此,就免不了要挖空心思、碌碌奔营,然而心下却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个肥皂泡迟早要破。人生如斯,岂不苦哉?
人的意志是生存,而人的表象结局却是死。人生的悲剧就在于人生的最后结局不是意志的最高目的,而是相反。因此,叔本华说:“我是人,因而痛苦对于我是必然的。”
要从根本上解除痛苦,叔本华认为必须溯本求源,对生命意志进行否定。这种否定分三个层次:
一、“自愿的、彻底的不近女色是禁欲或否定生命意志的第一步。”
二、欣然接受任何损失,自愿造成非偶然的、非被动的贫苦。
三、最高的否定是绝食而死。这和被迫的自杀不同,而是对带来根本痛苦的生命意志这个坏家伙的最自愿、最彻底的否定,因为连生物摄取营养的基本意志也否定了。
否定生命意志的根本目的,就是取消一切级别上的无意义的客体现象,从而回归于“无”。“最后的基本形式主体和客体也都取消了,没有意志、没有表象,没有世界。……于是留在我们之前的,怎么说也只是那个“无”了。”
我们无法断定叔本华哲学有没有受到佛教的影响,以及受到了多大的影响,但他本人显然是对佛教怀有好感的。他在《论充足根据律的四重根》中说:“但是假如我们最后把注意力集中到追随者最众的宗教上,那么就这一方面说,最重要的首推佛教,我们再也不能闭上眼睛忽视这样一个事实:正如它是唯心论的和禁欲主义的,它还是坚决彻底的无神论的;而且其思想程度达到了无论何时出现了十足的有神论都会引起它的僧侣的极端厌恶。因此,在阿瓦的佛教高僧递交给天主教主教的一份文件中,对于“有一个创造世界和万物的存在,唯有他值得崇拜”这一教义,就被算作六个邪恶异端之一。……他一点都不明白这些高僧竟是无神论者,所以总是问起至高无上的存在,问他们是谁创造了世界等问题。于是他们答道,没有比佛陀释迦牟尼更高的存在了,他是全胜全善的,虽身为王子,却甘愿乞讨,终生宣讲他的崇高教义,拯救人类,使我们从不断轮回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纯粹理性批判》给予这种有神论以最严厉的抨击——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哲学教授们匆匆把康德搁置一边的原因;但假如这部作品出现在佛教流行的国家,无疑会被看作为一部富有启发性的著作,用来更为彻底地驳斥异端邪说,有益于证实正统的唯心论——主张呈现在我们感官的世界完全是表面的存在的学说。”在其他文章中,叔本华还明确表示,除了绝食而死,“像印度佛教徒一样修行”也是解脱苦难的良策。
从叔本华思想中,我们看到了一位哲学家对苦谛、世间虚幻性以及佛教价值的敏锐直觉。
不管说再多,一切哲学思想最终都要落在“人生”这个根本命题上。近代理性主义和近代科学对人生是持乐观态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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