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禁锢的形式
宇宙级大笑话
若要断除自我的野心,我们必须了解我及我的地盘是如何建立的,以及我们如何将自己的投射(projection)用做自我存在之证物。我们之所以努力证明自己是实在的,原因在于我们不确定自己是否存在。由于此种不确定的驱使,我们试图在身外寻找一参考点——某种我们与之有关联、可以感觉到它是分开的具体东西,来证明我们自己的存在。但是当我们认真地回顾过去以及更久远的时光时,这通盘的计画颇令人生疑。难道是我们设下了一个大骗局?
骗局在于将我与他人当成实有。这二元性的设定来自于空无。在起始之时,只有开放的空间,空无一物,自足而了无牵连,但是为了确定“零”,我们创造了“一”以证明“零”的存在;但那仍嫌不足,我们生怕会卡在“零”与“一”里,因此我们又开始前进,且愈行愈远。。我们造出“二”以确定“一”的存在,然后又造“三”来确定“二”、“四”来确定“三”如此接连不断。我们搭好了背景——一个基础,从那里可以一路走下去,直到无穷尽。这就是所谓的“轮回”(samsara)——肯定存在之恶性连锁循环。一项肯定需要另一项肯定,而此项肯定又需要另一项肯定……。
试图肯定我们的“实在”是件大苦事。这好似走在看来无限延伸出去的地板上,却动不动发现自己突然自边缘滑落;为了保住性命,只好立刻将地板加长,使它看来似乎无穷无尽。我们自以为很安全地走在看似坚实的地板上,但不幸地再度滑落,因此不得不又将地板加长。我们不了解这整个步骤是多余的——我们不须为了有地方站而铺地板,我们其实一直都是站在地面上的,所以根本从无跌落或需要支撑之虞。事实上,我们一再加长地板以巩固立足之地,是一个大笑话——再大不过的笑话,宇宙级大笑话!不过我们可能不觉得它好笑,反而觉得像是一个严重的出卖事件。
为了更确切了解肯定人、我为实有的过程——“我”之发展过程——熟悉“五蕴”会有所帮助。五蕴是一套佛学概念,它以五个步骤过程阐述“我”。
第一个步骤,或第一蕴,即“我”的产生,谓之“色蕴”(form)或基本无明。我们忽视虚空之开阔、流动性及其智慧的本质。当我们的心智经验出现间隔或空间时,当对于觉知、开放、自我之不存在突然有那惊鸿一瞥时,我们不禁生起疑惑:“或许我会发现没有实在的我?那种可能性令我害怕,我不要再继续追究下去了。”这种抽象的妄想症、担心出差错的不安,是业之连锁反应的根源,那是对于极端迷惑与绝望的恐惧——恐惧“我”之不存在、恐惧无我的状态构成我们时刻的威胁。“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该怎么办?我不敢再看下去了。”我们希望保有某种实在感,然而唯一可用之材是虚空,因此我们试图将对虚空的经验冻结或固体化。这里所说的无明并非愚蠢,而是一种固执。突然发现无我令我们惊慌失措,使我们不肯接受而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
下一步骤是想设法将自己的时间填满,藉着转移注意力以忘却孤单,业的连锁反应于焉开始。业是依“彼”、“此”的相对性而生——我的存在与我的投射——当我们不停地让自己忙碌时,业也不停地重生。换言之,我们有种唯恐无法被自我的投射所确定的恐惧感,因此必须不停地藉由感觉自我之投射为实物,以图证明自我的存在。我们对于身外之物确为实体的感觉,增强了我们自己也必是实体的信念。这即是第二蕴——受蕴(feeling)。
在第三阶段,“自我”发展出三种策略或冲动用以对待“我”的投射:冷漠、受欲与嗔恚——这些冲动皆以知觉为引导。此处的知觉是指对于任何时刻发生的事,你必须正式向中央指挥中心报告之自觉感觉,然后你即可运用其他策略来操纵每一情况。
冷漠策略之运用,是将我们想要回避或可能使我们受到伤害的任何敏感区域变得麻木——我们穿上一套铠甲。第二种策略是爱欲——把东西抓过来并吃进肚子里,那是一种磁化过程。如果我们感觉满足,通常不会去抓取东西;但是当我们感到贫穷、饥饿、无助的时候,就会伸出触角企图抓住些什么。第三种策略——嗔恚,这也是基于困乏的经验而产生的。那种活不下去的感觉迫使你抵挡任何威胁到你财产或食物的事物,并且,你越感觉可能受到威胁,反应也越不顾死活。你奋力想跑得更快,以求得温饱与安全,这种奔波即是一种嗔恚的形式。嗔恚、爱欲与冷漠都属于第三蕴——想蕴(Perception/impulse)。
色、受、想三蕴皆属本能性过程,我们利用雷达系统探测自己的地盘;不过,如无智力、如无予以概念化及命名的能力,“我”仍然无法适当地建立起来。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搜集巨量资讯在我们体内;既然已发生过这么多事,我们开始加以分类,并将之一一存档、命名,也可以说是将之正式化。因此,智力或概念是自我的下一阶段——第四蕴。但仅此仍嫌不足,我们需要一活跃、有效率的机制,将“我”的本能性与智能性过程予以调和,这即是“我”的最后发展——第五蕴的识蕴(consciousness)。
意识包括情绪与不规则的思考模式,二者之总和的即形成让我们汲汲营营于其间的各种幻想世界,此等幻想世界在佛典中被称为“六道”(the six realms)。情绪是“我”最精采的部分——“我”之大军的将领,而下意识思想、白日梦与其他各种念头,则串连成一场接一场的好戏,因此,思想是构成“我”的大军,他们不停地活动,永远在忙。我们的思绪是很狂乱的,它们杂乱无章,忽东忽西并且重叠杂沓。我们不停地从一个念头跳到另一个念头,从神圣的思惟到性幻想、到计算金钱、到家务琐事等等。五蕴的整个发展过程——色、受、想、行、识——即是我们想遮蔽自己不具实质之真相所做的努力。
禅修是要看穿这层遮蔽物。但是我们无法立即对治根本无明,那如同想要将一面墙一下子推倒;如果我们想拆掉这面墙,得一块砖、一块砖地拆——我们从现成的东西下手,以此做为踏脚石。因此,禅修须由情绪与思想开始——特别是思想过程。
自我专注
六道是轮回之六境,“道”意指我们所住的实相之某一特定境界。因为我们贪恋熟悉的环境、惯常的欲望与渴求,以致于无法拥有宽广的心境;我们紧抓着习以为常的模式,因为迷惑提供了广大的熟悉场地,使我们沈迷其间而无暇他愿。我们害怕失掉这种安全与娱乐,因此不敢跨步至广阔的空间,进入禅修的心智状态;觉醒的状态令我们不安,因为我们不确知该如何处理它,所此宁可退回自己的牢房而不愿将自己释放。迷惑与受苦成了我们的例行工作,时常让我们感觉安心甚至愉悦。
六道是:天道、阿修罗道、人道、畜生道、饿鬼道与地狱道。这六道主要决定于我们对待自己与周遭环境的情绪性态度,此情绪性态度又进一步被概念性的解释与推理着色并加强。我们虽生而为人,但是在一日之间可能遍历所有六道的情绪——从天道的傲岸直到地狱道的仇恨与偏执。不过,一个人的心理状态通常深植在某一道中,而这一道提供我们特定的执迷风格,即一种自娱、自处的方式,使我们可以不必面对自己根本的疑虑与最深沈的恐惧——我们可能并不存在。
天道的主要支配力量是心理上的执拗——一种自我中心的、精神唯物取向的禅修式专注。修行者在这种禅修中是将自心住于某物之上,因此,修行的课题无论看似多么深刻,都被当做实估而非透明体来感受。这类禅修是以深厚的“自我发展”为起点,真正目的与其说是为了创造一处坚固的居所,毋宁说是为了创造居住者的自我意识;有了大量的自我意识,自然再度肯定了禅修者的存在。
这样的修行如能成功,确可产生戏剧化的结果——诸如修行者可能体验启示性的幻象或声音、仿佛深刻的心理状态、身体或精神上的极乐……等。各种“意识的变化”均可经由自觉心的努力而被经验或制造出来;不过,这些经验只不过是仿制品、塑胶花,是人工伪造的假货。
我们也可能执着于某种方法——重复念呪或观想。但这并非真正全神融入念咒或观想,而是你在观想、你在念咒。这种建构于“我”——“我在做这个”——的修习方式,其实只是在发展自我意识而已。
天道是历经艰苦奋斗而实现的,是希望与恐惧的产物。对失败的恐惧与对获得的渴望,一次又一次地升高并逐渐增强;你一下子觉得自己可以成功,而下一刻又唯恐自己会失败——在这两种极端之间反反覆覆,造成精神上无比的紧张。成功或失望对我们而言,太重要了——“这下我完了”或“这是我无比的快乐”。
最后,我们变得兴奋异常,以致于开始丧失希望或恐惧的参考点。我们不知自己的所在及所为,然后,突然一道闪光将痛苦与快乐结合为一,住于自我的禅定绽现曙光,因为如此的大突破、如此的大成就,快乐于是充满了我们的身、心,使我们毋须再去理会希望或痛苦。而我们非常可能将此视为永恒的证悟或与上帝的合一,这时,我们觉得所见到的一切皆美丽、可爱,甚至生命中最丑恶的境况也犹如天堂;所有不愉快、侵略性的事,看起来都是美事,因为我们成就了与自我的合一。换句话说,是自我丧失了它的才智。这是绝对的、终极的迷乱,极端的无明,因此威猛无比。那是一种精神的原子弹——无论就慈悲心来说、就与人沟通方面说、或就跳出自我束缚的观点而论,它都是自我毁灭性的。天道的方式是一步步地愈陷愈深,弄出更多更多的锁链捆绑住自己;我们修行愈精进,制造出的枷锁也愈多。经典中以蜘蛛吐丝自缚为喻,直至窒息而亡方已。
事实上,我们只率及天道之两面中的一面,即精神唯物化的自毁性。然而,天道式的唯物主义也可用于俗世间对精神及肉体之至乐的追求、贪图各种欲望的满足:健康、财富、美丽、声名、德性等一切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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