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放进一个盛有维持脑存活的营养液的大钵中,而脑的神经末梢被连接在一台超级计算机上,这台超级计算机使得所有钵中之脑经历着有如日常人的经验,但这些钵中之脑所经验到的“整个世界”,其实是这台超级计算机制造出来的集体幻觉。
在这个思想实验里,我们在所谓实在世界里的生活,都可以转化到这个虚拟世界来。甚至,在虚拟世界里,我们也可以有这样的信念:我们是生活在某个实在世界里。在这个虚拟世界里,当我们目光转向时,程序判断到这个位置设定有一朵红花,就把一朵红花的视觉信息传入我们的神经末梢,在每次的重复刺激下,我们开始相信这个位置有一朵花。其他主体也是类似,所以我们与其他主体还可以相互印证。
那么,当虚拟世界也拥有我们对实在世界的所有知觉经验,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如何来区分虚拟世界与实在世界呢?事实上,这是不可能之任务,因为我们对该虚拟世界与对所谓实在世界拥有的认识完全一样。也就是说,我们无法确认自己到底是生活在虚拟世界,还是生活于实在世界。正如上面所说,独立于我们内心之外的实在世界,无非是推论出来的,是一种未经批判的信念。独立的实在世界无非是一种假设,用于解释我们的生活。那么,同样地,虚拟世界,也可以成为解释我们生活的假设。我们可以假设我们生活于某个独立的实在世界之上,我们也同样可以假设我们生活于某个虚拟世界之上,甚至我们也可以假设我们生活于某个虚拟世界里设计的虚拟世界里。这样的假设是无穷多的,独立的实在世界只是这无穷多假设里的一个。根据上面的分析,尽管我们还习惯性地想缩在常识安全的怀抱里,我们也只能承认,常识并不一定可靠,实在世界并不实在。
我们常识认为的实在世界,其实我们找不到任何办法来证明它的实在性。对于实在世界的执着,正是佛教唯识学批评的“遍计所执性”。
那么,离开了独立的实在世界,我们是不是一无所有呢,我们还可以确认什么吗?事实上,不管是在虚拟世界,还是在实在世界里,我们都可以确认的是我们的精神活动。当我们看到一朵花,我们不能确定这朵花是独立于我们精神之外的实在,但我们可以确定我们内心里感觉到的红花的样子。同时,我们与他人还可以互相印证地看到山河大地,听到鸟语闻到花香,并且这个过程具有时间上的持续性。值得注意的是,这时候的山河大地,并不是指称实在的有一个山河大地,而是指称我们内心里对所谓山河大地的经验流。这样的一个内心化的生活世界,是我们可以确认的。
这样的一个内心化的生活世界,近于佛教唯识的共业结构。据陈义孝《佛学常见辞汇》:“共业是招感共同果报的业因;不共业是招感各别不同果报的业因。”举例来说,山河大地,便是共业,各人的身体不同苦乐不同等,便是不共业。因为不共业,每个人有自己的色受想行识,因为共业,我们共同生存于某个生活世界。
9、知识的定义、Gettier问题和知识集的非单调性
西方哲学鼻祖柏拉图在《美诺篇》中,以“知识”与“意见”的区别入手,探讨了知识的定义。在《泰阿泰德》中,柏拉图提出了知识的一种定义:知识是一种有根据的真实的信念(Justified
True
Beliefs)。首先,知识是信念之一种。一般来说,信念也即具有真假值的命题。其次,知识应该是真的,应该在世界中得到认证。最后,知识的来源应该是有根据的,不是臆想的。
一个信念(或命题)可能为真也可能为假,甚至可能真假值还未知。当我们相信一个真的命题时,我们有一个真实的信念。当我们相信一个假的命题时,我们有一个假的信念。当我们相信一个未知的命题时,我们有一个未知的信念。然而,真实的信念并不就是知识。罗素举过这样一个例子。一个人的手表不知不觉停了一天,第二天,当他浑然不知地想知道时间时,他刚好得到一个正确的时间。虽然他有一个真实的信念,但该信念的来源是缺少合理性的,所以大多数人不认为他真正知道正确的时间。因此,知识的定义还要在“真实的信念”之上再加上“有根据的”。
然而,事情远未结束。1963年,葛梯尔(Edmund Gettier)提出了葛梯尔问题(The Gettier
Problem)。对于知识的柏拉图定义,提出了针对该定义的反例。在该例中,主体有一个有根据的真实的信念,然而该信念却不是知识。该例子有点繁琐:在你的办公室里,你有这样一个信念:“张三是佛教徒”(信念A)。因此,你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办公室里有人是佛教徒”(信念B)。事实上,张三并不是佛教徒,所以信念A是错误的。然而办公室里,李四倒真的是佛教徒,所以你的信念B是正确的。这样来看,你得出的信念B是有根据的(由信念A推出),同时信念B又是真实的,因此信念B符合柏拉图的知识定义。然而,在一般人看来,你是瞎猫碰着死老鼠,纯粹是蒙中的,所以一般不认为这是你的知识。这样,柏拉图定义就犯了定义过宽的毛病。所以,很多人认为,知识的定义,还应该在柏拉图定义之上,再增加一些条件,把知识定义得更狭窄一点。或者,也可以对有根据的(Justified)这个词进一步地限定。这也正是当代知识论的一个关注点。
直观地来看葛梯尔问题,问题出在:我们由错误的信念A推导出正确的信念B。因为信念B并不一定要由信念A得出,它可由另外一个命题C的推出。由信念A可以得出信念B,由命题C也可以得出信念B。这里面的推导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出在构成推导基础的信念,如这里的信念A。我们当初相信信念A是正确的,然而它其实是错误的。由错误的前提,经过正确的推导,我们不只可以得到错误的结论,我们同样可能得到正确的结论。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是,在数理逻辑中,由A与-A,我们可以得出所有命题成立,这里面自然可能包含有真命题。
那么,当我们发现信念A其实为假时,我们怎么办呢?我想,我们应该清除信念A及由其推导出的结论(如信念B)。然后再加进正确的信念C,当然,由此我们可能推导出与原先一样的信念,如信念B。那么,原先成立的信念B与后来再加入的信念B有何区别呢?如果把知识当作一个集合,或许前后没有区别。但如果我们把支持集理论考虑进去时,原先的信念B依赖于信念A,而后面的信念B依赖于信念B。呵呵,知识集里的命题没有变化,然而命题间的依赖关系已经发生了变化。因为信念A被清除出知识集,所以信念B也被删除出去。因为信念C加入知识集,所以信念B又可以加入知识集。当未来信念C不成立时,信念B还可能再次被剔除出去。Alvin
Goldman的《认知的因果论》(《A causal Theory of
Knowing》)阐述了类似的观点,近于佛家的知识论观点。
就葛梯尔问题来看,问题是出在对于个体知识的辩护是错误的。辩护的错误可能来自于前提的错误或者推理的错误,这里是因为前提是错误的。更一般地来看,这个问题,是知识集的非单调增长问题,目前在人工智能界已经有比较深入的思考。这里的非单调性,来自于知识的可错性。这里知识的可错性来自于错误的前提。除此之外,如果在推导中,在演绎推理之外,我们还使用了归纳推理,那么推理出来的知识也是可能错误的。综上两种可能,知识的可错性来源于错误的前提或者归纳推理过程。当知识被发现为错时,我们要把该知识及该知识推导出的知识排除出知识集。
那么,在量论里面,是否也存在知识集的非单调性?
在量论里,知识主要有两个来源:现量和比量。
量,梵语叫“巴日玛那”,就是用尺“量”(发音为二声)长短的量的意思。“玛那”是“量”,“巴日”是首先,重新,更新的意思,量,必须是新的认识,不是已知的认识恢复记忆,是从新认识的,量到的,知道的。量,分两种,现量和比量。现量就是无分别的新生的正确认识。比量则指按照因明论式进行推理得到的认识。
值得注意的是,现量是离概念的。按照西方知识论,现量还不是知识。当现量由感知过渡到概念的时候,我们才称之为知识。举例来说,当我们现量感知到面前的墙壁是白色的时候,这时候我们还没有生成概念,所以还不是西方知识论意义上的知识。但当我们指着墙壁说:“这是白色的”的时候,我们已经由感知走到了概念,我们可以说我们有了知识。这是由现量得来的知识。一般来说,由现量得来的知识并不会出错。
那么,由比量得来的知识可能出错吗?我认为是可能的。比如设立如下宗:
宗:大雁能飞
因:鸟故
同喻:有鸟是能飞的,如鸽子。
异喻:不能飞的都不是鸟。
假设在当前经验下,我们支持异喻。但后来,我们发现一种澳洲鸟,它是不能飞的。这个时候,原先成立的异喻变成不成立了。因此,我们原先的推理已经不成立了,由推理得出的结论自然也可能是错误的。
综上,在量论中,现量得出的知识是不会出错的,但是比量得出的知识却是可能出错的。为什么比量得出的知识会出错,原因在于我们会有越来越多的知识,这些知识可能会使原来推理中的异喻不成立,如此导致原先成立的因明论式不成立。那么比量在何时不会得出可错的知识?如果假设知识集是不增长的,那么比量得出的知识就不会出错。
10、用因明论来解释绿蓝悖论(Grue Paradox)
绿蓝悖论,又称“新归纳之谜”,是哲学学者古德曼先生(Nelson
Goodman)提出的归纳悖论。这个悖论是这样陈述的。让t表示未来的某个时刻(如公元3000年),Grue是相对于时刻t定义的谓词:对于个体x
,Grue(x)成立当且仅当,(x在t时刻前被观察并且Green(x)成立)或者(x
在t时刻后被观察并且Blue(x)成立)。这样定义后,因为我们至今为止观察到的翡翠都是绿的,因此“所有的翡翠都是Green的”(1)和“所有的翡翠都是Grue的”(2)这两个假设命题都是被当前经验事实所支持的。也就是说,由当前的经验事实出发,我们可以同样地归纳得到这两个假设,并且可以根据这两个假设去预测下一个翡翠的颜色。那么,悖论就出来了。我们在t时刻前观察到的绿色翡翠个体,都是支持命题(1)的,却也都是支持命题(2)的。而命题(2)意味着,“所有在t时刻前没有被观察到的翡翠都是蓝色的”。这显然是反直觉的。
那么,如何来解释或者解决这个悖论呢?我们不妨使用因明论来尝试解决这个悖论。假设现在我们新发现一块翡翠a,我们要预测它们的颜色,我们可以建立两个因明论式。第一个是一般的论式。
宗:a是绿色的。
因:a是翡翠。
同喻:翡翠b是绿色的。
异喻:所有不是绿色的个体,都不是翡翠。
这个论式是没有问题的。第二个论式就涉及到Grue谓词。
宗:a是Grue的。
因:a是翡翠。
同喻:以前有观察到翡翠b是Grue的。
异喻:所有不是Grue的个体,都不是翡翠。
这个论式却有问题,问题出在该论式不满足“异品遍无性”的要求。根据“异品遍无性”,在当前这个例子里,我们应该检查所有不是Grue的个体,都不能是翡翠。根据谓词Grue的定义,所有个体可以根据它们被检查的时间分成三个时间段:以前,现在到t时刻,t时刻以后。(1)对于以前的个体,我们可以对它们进行检查,也就是检查“不是绿色的个体,都不是翡翠”,这没有问题。(2)对于现在到t时刻中间被检查到的个体,也要检查“不是绿色的个体,都不是翡翠”,然而这项检查是做不到的,因为未来还没有来到。(3)对于t时刻后被检查到的个体,要检查“不是蓝色的个体,都不是翡翠”,这项检查也是做不到,也因为未来还没有来到。因此,这个论式不满足“异品遍无性”,也因此这个论式是不成立的。
因此,在因明论式中,我们只能根据命题(1)进行预测,不能根据命题(2)进行预测。这样,在因明论框架中并不存在绿蓝悖论。在因明论的框架中,已经预先排除了此类悖论的干扰。因明论对于绿蓝悖论的解释或者解决,或者可以对西方知识论学者提供一种新的视角。
注意到谓词Grue是一个相关于时间的谓词。考虑归纳规则,就是从已知的事实,来预测未知的命题。所以,归纳规则预设了已知事实的“当前可检验性”,然而在绿蓝悖论里,却引入一个不可检验的谓词Grue,这样就与预设的“当前可检验性”形成矛盾,这正是绿蓝悖论产生的根本原因。
(谢谢苏珊哈克教授在给我论文的回复意见里,提醒我绿蓝悖论在西方知识论中的重要性)
(参考文献甚多,未及一一校准,暂时略去)
2006年10月18日
《西方知识论与佛教知识论的若干比较(庄朝晖)》全文阅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