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实相与性空是一个意思。但是,般若性空之说比较强调万物本质的空性,虽也说“性空幻有”,给人的感觉未免偏于空。《法华经》的实相说虽源于般若,却并不停留在般若的“性空”上,而且也注意到“世间相”即现象的方面,最后归结于实相。慧思视大品《般若经》为次第义,而视《法华经》为非次第的圆顿义,专为利根菩萨所说,从而对这两部经作高下品第的安排,目的就在于通过《法华经》的“开权显实”,以种种方便达到对“诸法实相”的领悟。
回顾慧思早期修习的禅法,因受北方禅系的影响,其内容比较复杂,甚至大小乘兼备。如他所持的“十六特胜”,即属小乘禅法。所以他曾自谓“以大小乘中定慧等法,敷扬引喻,用摄自他”。通过慧文而接受《大智度论》的般若空观,又根据自己对《法华经》的反复研习,慧思终于获得对诸法实相的领悟,这种领悟则有助于他在南朝的止观实践。
学术流派产生并发展于特定的社会环境,东晋南朝玄学所讨论的问题多为老庄哲学中常见的;般若与玄学的结合,使江南佛学表现出自己独有的风格。早在天台宗形成之前,三论学派已在金陵一带传播,三论学者素以善辩好争著称,他们的共同特点是用“二谛”、“中道”统摄全部佛教,即以彻底空观的认识与实用原则的实践紧密结合。“三论”或“四论”(加《大智度论》)的思想基本相同,都是大乘中观学派的主要著作。“三论”之学在南朝的流行,乃是魏晋以后般若学在这一地区的变相延续,是对这一地区传统文化和传统佛学的适应。慧思南下的决策和智顗金陵弘法的成功,说明他们对南北的文化传统和佛学传统都有比较清楚的认识,从而能够有所选择,主动予以适应。
慧文——慧思禅系的地域转移与达摩后裔的南下传法有着微妙的相似性。前者的转移,最终建立天台宗;后者的南下,最终建立禅宗。可以认为,这种地域上的转移,确实是天台宗和禅宗形成的必要条件。
这两个系统的禅法都带有止观并修的特点,他们并不满足单纯的禅定枯坐,而转向智慧解脱的追求,内在地具有自力、自悟的倾向。这成为他们难以在北方立足的主要原因。
天台先驱者的禅法与早期楞伽师禅有很多相似之处,突出表现在以下三个基本方面。
第一,早期楞伽师禅在北方地区受到以僧稠系为代表的传统禅法的排斥,达摩及其弟子都在不同程度上遭受迫害。与此同时,天台宗的先驱者慧文和慧思也都传法于北方,他们的禅法传授也都未能在北方获得成功,并受到与楞伽师禅类似的迫害。这一现象至少说明,这两家的禅法与流行于北方的传统禅法有所不同,无法与传统禅法沟通并取得同等地位。
由于相同的环境遭遇,楞伽师和天台先驱者都对“末法”有切身体验,存在着强烈的末法意识,只是由楞伽师禅发展起来的禅宗后来逐渐将它放弃了,而天台宗的历代禅师则始终未能摆脱这种观念,并随着佛教在宋以后的衰落而不断加深,表现为对忏法和念佛的特殊重视。第二,所谓天台先驱者在禅法上与楞伽师禅的相似,主要反映在重智轻悲方面。楞伽师禅从达摩开始,就强调“理入”,实践观心、安心,提倡“藉教悟宗”、智慧解脱。慧文、慧思所实行的禅法,所依经典与楞伽师虽不尽相同,但同样重视智慧解脱,形成思想理论特色。达摩禅法传至道信、弘忍时,在以《楞伽经》为所依的基础上,加入了《般若经》。《楞伽经》说“如来藏”佛性,《般若经》论万物本质性空;如来藏之“有”与般若之“空”的结合,相当于“中道”观或“二谛”说。慧文所依经典为《大智度论》,慧思所重经典是《法华经》,至智顗而完成“三谛圆融”学说。《大智度论》重点论述般若“性空”原理,《法华经》由开方便门而阐明“诸法实相”思想,“三谛圆融”则在二谛说基础上发展而成。禅宗因过于重视个体对禅的意境的体验,后来没有能发展出哲学理论体系,而天台宗则在智顗那里就已形成庞大的理论体系,此后又有后继者们的不断承绪和发挥。
第三,为了谋求发展,楞伽师和天台早期禅师在传法地域上都有自北向南的转化趋势。楞伽师自三祖僧璨起,长期隐居于皖公山(在今安徽潜山境内)、司空山(在今安徽岳西境内),并在独山(在今安徽六安西南)滞留过,据传还曾南下广东罗浮山数年。其弟子道信则初住江西吉州,复上庐山,继而住湖北黄梅。道信弟子弘忍不仅受学于黄梅,而且传法于黄梅。道信和弘忍时代,建立起“东山法门”。这一地域上的转移,使达摩禅获得生机,摆脱被动局面。
同样,慧思为了摆脱北方禅系的干扰,也曾不断南下。他初住光州大苏山,大苏山所处地理位置已是淮河以南,与皖公山、司空山大约同一纬度,可以较多地接触南方佛教思想。就在这里,他开始了“教禅并重”、“定慧双开”的佛教活动,并很快受到各阶层人士的欢迎。慧思走的这条道路,也就相当于后来道信、弘忍所走的道路。他们把禅法的重点都落实在引发智慧方面,都循着“重智轻悲”的方向展开。《佛祖统纪》所说慧思“盛弘南方”,而在北方的慧文弟子们则“皆无闻焉”,原因就在这里。慧思还严命弟子智顗南下,弘法于陈朝。
佛教认为,禅是治服烦恼、引发智慧,超脱世俗、到达彼岸的重要方式。佛陀当年在菩提树下证得最高智慧,获得彻悟,实际上就是运用了禅定功夫。佛教传入中国,同时带来了禅法。禅在中国同样受到特殊重视,道安说:“匪禅无以统乎无方而不留,匪定无以周乎万形而不碍。”(《出三藏记集》卷六《大十二门经序》)就是说,禅定几乎可以囊括佛教的一切内容。宗密也指出,禅定乃是佛教徒必修的法门:“禅定一行,最为神妙,能发起性上无漏智慧。一切妙用,万德万行,乃至神通光明,皆从定发。故三乘学人,欲求圣道,必须修禅。离此无门,离此无路。”(《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一)
禅法在北方地区有着较为深厚的基础。北魏时期,由于战争频繁,社会动乱,禅法更趋发达。佛陀——佛陀弟子慧光、道房——道房弟子僧稠一系的禅法,始终受到官方的支持,是南北朝时期北方地区最有势力的禅法派系。
据道宣《佛陀传》记载,佛陀所修的禅法称“火光定”,即出火之禅定,实属神异的一种。除此之外,佛陀禅法的具体内容和特色并无记载,但我们可以从他再传弟子僧稠的禅法中加以推测。僧稠初从“跋陀之神足”道房“受行止观”。然后北游定州嘉鱼山,“敛念久之,全无摄证”,忽遇泰岳来僧“苦劝修禅,慎无他志”,乃“旬日摄心,果然得定”。又诣赵州障洪山道朋禅师,“受十六特胜法,钻仰积序,节食鞭心”,“因证深定,九日不起。后从定觉,情想澄然,究略世间,全无乐者”。自觉有得,便诣少林寺祖师跋陀呈己所证,旋为佛陀印可。据说僧稠所在之处“奉信者殷焉”,官员纷纷就山供养。受僧稠禅法的影响,“燕赵之境,道味通被,略无血食。众侣奔赴,礼贶填充。……息心之俦,更新其器”。他受到北魏、北齐诸帝的竭诚敬奉,魏孝明帝前后三召入宫供养;魏孝武帝“为立禅室,集徒供养”;齐文宣帝敕于邺城建云门寺请居,兼为石窟寺主。齐文宣帝在位期间,僧稠“两任纲位,练众将千,供事繁委,充诸山谷”。并敕“国内诸州,别置禅肆”。文宣帝令“以国储分为三分,谓供国自用及以三宝”,即“敕送钱绢被褥,接轸登山,令于寺中置库贮之,以供常费”。
僧稠的禅法基本上属于小乘范畴,通过“四念处”法的修习,达到对原始佛教“四谛”、“十二因缘”教理的体验,觉悟到“究略世间、全无乐者”(《僧稠传》)。他把苦行当作实现解脱的最重要手段,因而全面禁性欲、节食欲、修死想,其入定则常以“七日为期”、“九日不起”(《僧稠传》)。“十六特胜法”包括调心、数息、观想等更为具体的修行方法,最终目的也是要达到同样的觉悟。
总之,佛陀——道房——僧稠系统的禅法,不包含深奥的哲理背景,观想和对治的对象明确,修习的层次清楚而易于把握,所以它理所当然地受到一般禅僧和普通民众的热忱欢迎。又由于这一派系的禅法教人忍受现实痛苦,安于不幸遭际,因而也获得上层统治者的多方支持。
僧实的禅法与僧稠基本上属于同一系统,他的禅法强调 “九次调心”,即是严格按照“九次第定”法调整心理和呼吸,使心不散乱而住于一境,并渐次深入,从“初禅次第定”逐步递进到最高的“灭受想次第定”。这是佛教相当古老的传统禅法,其苦行要求十分严格,禅定程序和章法更为细密而清楚。因此,僧实的禅法也在北方深受欢迎,备受帝王礼敬咨文,以至“化通关壤”,濂洛闻名。道宣《僧实传》记载说,僧实“能勤整四仪,静修三法;可宪章于风俗,足师表于天人”。僧实卒后,其弟子昙相等“传灯不穷,弥隆华实”。
道宣在总结僧稠、僧实派系禅学的影响时写道:“高齐河北,独盛僧稠;周氏关中,尊登僧实。宝重之冠,方驾澄安;神道所通,制伏强御。致令宣帝担负,倾府藏于云门;冢宰降阶,展归心于福寺,诚有图矣。故使中原定苑,剖开纲领;惟此二贤,接踵传灯,流化靡歇。”【《续高僧传》卷二○,《习禅篇.总论》,《大正藏》卷五十,596c。】可见道宣在评价北方禅学时对僧稠、僧实系统有所偏爱,这与前引他对隋唐禅者“耽着世定”的批评并不一致。“惟此二贤”之说,实际上排斥了同时代还存在的达摩禅以及其他各家的禅,可见道宣对品类繁多的禅系尚无绝对的把握能力。
事实表明,由于达摩禅的反传统立场,才使他和他的弟子们的佛教活动遭到最强有力的抵制。史传达摩遇毒,其弟子慧可、林法师遭人斫臂,乃至文学之士也“多不齿之”;慧可“流离邺、卫,亟展寒温”,而“滞文之徒,是非纷举”【《续高僧传》卷一六《慧可传》,《大正藏》卷五十,552a】。这表明,达摩禅在北方未能为人们所接受,从之者寥寥无几,处于萧索状态,以至达摩之死或曰“不测于终”,或曰“灭化洛滨”,十分惨淡。慧思的禅法思想深受北方灭佛事件的影响,从而形成强烈的末法观念,他在《立誓愿文》中一再申述对末法环境下恶浊比丘的厌恶之情,也表达了对北方佛教现状尤其禅法系统的忧虑和痛心。
[潘桂明,1944年生,上海人。1982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现为苏州大学哲学系教授、宗教研究所所长。发表有《中国禅宗思想历程》、《智顗评传》、《中国居士佛教史》等专著。]
《天台先驱者的止观实践(潘桂明)》全文阅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