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辩与《华严经论》
中国人民大学 张文良
灵辩(477-522) ,是北魏时期活跃在山西太原一带的重要的佛教思想家,一生以讲《华严经》和《大品般若经》而知名。其最重要的著作《华严经论》一百卷,曾在唐代中国佛教诸宗派,特别是中国华严宗乃至新罗、日本华严宗的成立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惜乎此书在中国久已散佚,唯在法藏、澄观等华严思想家的《华严经》注疏以及敦煌写本中尚残留只光片羽。1上世纪中叶,《华严经论》中的六卷在日本被发现,引起学者们的关注,22003年,又有六卷在韩国被发现。这些新发现虽非完璧,但亦属因缘殊胜,晦珠重光。研究这部分注疏,不仅有助于我们把握北魏时期中国佛教思想的全貌,而且可以弥补隋唐之前中国《华严经》注释史的空白、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中国华严思想史。以下以韩国新发现的六卷为中心,对《华严经论》及其思想做一简要考察,以就正于方家。
一、《六十华严经》与灵辩的《华严经论》
《华严经》据说是释迦成道第二七日,在菩提树下为文殊、普贤等上位菩萨所宣说的自内证法门。佛陀入灭后七百年顷,龙树于龙宫中见此经有三本,乃诵下本十万偈四十八品(或谓三十八品),流传印度民间。龙树且著《大不思议论》、《十住毘婆沙论》,注释《华严经》的《十地品》,此即华严释论的滥觞。至佛陀灭度后九百年顷,世亲作《十地经论》,解释《十地品》。金刚军、坚慧等诸论师亦先后作《十地品》的释论。
后汉以来,《华严经》的别行本在中国陆续译出,但它的传弘还不见兴盛。到了东晋义熙十四年(418),由佛陀跋陀罗(即觉贤)译出本经六十卷,即所谓《旧华严经》,此经才受到汉地佛教学人的重视,对它传诵、讲习乃至疏释的情形也渐行热烈。如最初参与此经译场的法业,曾亲承佛驮跋陀罗的口义而撰成《义记》二卷,这是中国僧人著述《华严经》的第一人。又刘谦之精研此经,制《华严论》六百卷。北魏永平年间(508-511),菩提流支、勒那摩提于洛阳译世亲的《十地经论》,僧统慧光祖述之,并开立地论宗,着有《华严经疏》十卷、《华严经略疏》四卷,立渐、顿、圆三教判,而以华严为圆教。由于《地论》的弘通,此经更得到相应的发扬,地论师慧光又撰制了此经的《广疏》和《略疏》(现存一卷),齐大觉寺僧范著有《经疏》五卷,邺中昙遵著有《经疏》七卷,洛州昙衍著有《经疏》七卷,魏北台智炬著有《经疏》七卷。可见当时各地风行讲诵,对《华严经》的研究和讲习成为当时的显学。灵辩也是在这一时代背景下著《华严经论》的。
关于灵辩的传记及《华严经论》的著述和早期流传情况,最权威的记载当属法藏的《华严经传记》3。据法藏的记载,灵辩是太原晋阳人,“幼而入道,长而拔俗”,后遇《华严经》,偏加崇信,乃顶戴此经,入清凉山清凉寺,求文殊菩萨摄受。其间,“顶戴行道,遂历一年,足破血流,肉尽骨现。”后得异僧指点,披阅《华严经》,豁然大悟。北魏熙平元年(516)于五台山清凉寺执笔造《华严经论》4,后辗转迁居数处,于神龟三年(520)九月,完成《华严经论》百卷。在著述《华严经论》期间,灵辩得到北魏孝明帝等的优渥礼遇,曾入宫宣讲《华严经》和《大品般若经》。从法藏的记载可知,灵辩既是佛教学者也是奉持《华严经》的修行者,而且他的著述事业得到当时朝廷的大力支持。
二、《华严经论》的流传
灵辩完成《华严经论》后,北魏孝明帝颁旨准其入藏。灵辩圆寂以后,其弟子道濃、灵源、昙现等曾抄写此经,分布流通,但影响仅及于汾晋,尚未流传到长安和洛阳。直到唐永凉二年(683),至相寺沙门释通贤、居士玄爽、房玄德等到清凉山礼敬文殊菩萨,在并州童子寺见到《华严经论》抄本,“殷勤故请”,携归长安、洛阳,此论才引起广泛的重视,被视为《华严经》的最重要注释书之一。法藏在《探玄记》、澄观在《华严经疏》和《演义抄》中皆引用了灵辩的注疏,而且,澄观在五台山也曾绕山经行,这种修行方式,也与灵辩相似。由此可见灵辩的华严思想和实践,对唐代华严宗的成立和发展成生了很大影响。
但在宋代以后,随着华严宗宗势的衰落,以及法藏和澄观的《华严经》注疏的流行,灵辩的《华严经论》逐渐销声匿迹。
七世纪初,灵辩的《华严经论》就传到新罗,八世纪上半叶又由与新罗华严宗有渊源的审详、慈训传到古代日本。但传到日本的《华严经论》只有五十卷(或说六十五卷)5。日本华严宗在平安时代衰落以后,另五十卷《华严经论》没有传到日本。现在,只有前半部分的六卷,即第3、10、14、16、17、18等六卷留在日本6。这些奈良、平安时代的写本残卷发现于日本的华严寺和圣语藏。而在新罗时代之后的高丽时代,全本《华严经论》曾流传,现在留存下来的只是前半部分的六卷,即第51卷至第56卷。上世纪四十年代,此六卷发现于松广寺,但旋即不知去向,所幸2003年,此六卷的手抄本在国立首尔大学的奎章阁发现,使我们可以一窥《华严经论》后半部之一斑。
三、《华严经论》的思想
因为所能见到的《华严经论》只有12卷,所以我们不能窥知《华严经论》思想的全貌,但即使只就现有的资料来看,灵辩的思想也有许多值得关注之处。以下只就“唯心思想”、“真如观”、“戒律思想”做简要探讨。
1、 “心”“性”思想
心识问题是原始佛教就存在的重大问题,“心”在原始佛教中与“意”、“识”几乎同义,指称人的心理活动和心理状态。佛教认为人生的烦恼和痛苦,与人的心的染污有关,与此相对,人的觉悟和解脱,就是心的由染趋净的过程。如《杂阿含经》卷10云:“比丘,心恼故众生恼,心净故众生净”7等。在对心意识的本质进行探讨时,出现了“自性清净心”的概念,即认为众生心的本性是清净的,之所以出现烦恼、不得解脱是因为受到染污。如大众部等就提出“心性本净,客尘所染”8在大乘佛教出现以后,如来藏系经典着重探讨心的本质与现象的关系问题,发展出佛教的心性思想;而瑜伽行派的经典则以“万法唯识”、“转识成智”等概念,着重探讨心的相状和机能、以及心识向智慧的转变。与心的染净问题相关联,心的真妄问题也成为一个重要理论和实践问题。
灵辩的唯心思想的特色,首先是将“心”“识”分为“八种”、“三相”,即“心有八种,略有三相,谓真、转、业差别”9,“识有八种,略有三相,谓真、转、业识”10。这与《楞伽经》的说法相接近,《楞伽经》云:“诸识有三种相,谓转相业相真相”。这种说法显然是受到瑜伽行派的八识说的影响。但灵辩在做出以上划分之后,进一步将诸心(识)分为真心(识)和妄心(识),所谓“转、业心虚妄,自心真实”11,“非性者,七心妄想;性者,性净真如心”12,可见灵辩在将心识分为真妄的同时,还将“心”和“性”区分开来,即作为现象存在的“七心”只是“心”而非“性”;只有本质上清净无染的真如心才是“性”。在四卷本《楞严经》中,只说一心自性清净心,到十卷本《楞严经》,认为有染净二心,但染净二心是一是二,具体地说,如来藏与阿赖耶识之间的关系,一直是一个问题。灵辩明确地将“心”和“性”区分开来,丰富了“心”和“性”的内涵,在“心性”概念的发展上是一个重要环节。
“心”和“性”的区分是两者“不一”的一面,同时站在空性立场上说,“心”与“性”,或说“妄”和“真”又是“不异”的,而且妄心意味着生灭轮回的生死世界,而觉悟真心则是涅槃的境界,所以妄心与真心不异,也意味着生死与涅槃不异。此即“彼识(=真、转、业识)不一不异,集生死涅槃道”。但这不是烦恼众生的境界,而是获得了实相般若的菩萨所观察的境界。“菩萨以实相般若波罗蜜,观众生五阴、十二入、十八界、十二因缘、乃至法界炽然法,不生不灭,无来无去,不舍不证。”即“心”“性”的不一不异,是建立在般若空观的基础之上的。
灵辩对“心”“性”的辨析,及对“心”“性”不一不异关系所做的分析,给后来的华严宗思想家以极大的启发。法藏和澄观对“心”、“性”的理解就是灵辩心性观,就是在继承灵辩思想的基础上,结合如来藏和阿赖耶识(第八识)思想做了新的发展。如法藏在解释《华严经》的“心性是一”时云:“初云心性一者,谓心之性故,是如来藏。平等一味,故云一也。又心即性,故是第八识。无二类,故云一也。”13在这里,如来藏作为“心之性”在概念上虽然与“第八识”不同,但法藏显然更强调它们之间的“不异”。这显然继承了灵辩的真妄不二的观点。而澄观在对“心性”的解释上却与法藏有微妙的差异。如澄观在解释同一处经文时则认为“谓心之性故,是如来藏也。又心即性故,是自性清净心也。”强调“心性”作为一个独立的概念使用时,指称如来藏、自性清净心,而且这一概念与第八识、前七识不是同一层次的概念,不能相混淆。14
这样看来,“心”“性”概念,首先在灵辩那里得到判析,各自获得了概念规定,即一妄心(识)一真心(识)。在法藏那里,因为强调如来藏与第八识的本质上的一致性,所以作为第八识的“心”与作为如来藏的“性”的界限重又模糊起来(当然这种模糊是建立在对如来藏与第八识各自的概念规定基础上的)。到澄观那里,“心性”作为一个单独的概念,成为如来藏与“自性清净心”的同义词,并且“心性”与传统的“心”“识”概念区别开来,成为澄观华严思想体系的重要概念之一。
2、因缘观与真如观
灵辩在对十地品的第三地“发光地”进行解说时,指出菩萨要从第二地的“离垢地”进入第三地,需要增长无漏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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