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个体,即“事”与“事”间的关系上,“一”与“多”的含义也有了相应的变化。
“十玄”亦称“缘起无碍法门义”,论述“法界缘起,乃自在无穷”之理。此中的“十”,本自《华严经》十位制的特殊结构,按法藏的解释,“所以说十者,欲应圆数,显无尽故;。“玄”来自《老子》的“玄而又玄,众妙之门”,指玄妙所由生处。智俨将“十”与“玄”联结为一义,人称“古十玄”。法藏对于“古十玄”的次序作过调整,又在《华严探玄记》(一)等著作中,对其中的三个名目作了改动,人称“新十玄”。两种“十玄”的精神一致,只侧重点不同。智俨撰《一乘十玄门》,谓“明约法以会理凡十门”,这有将事相会归于“理”的意思;而所谓“理”对于地论师和华严宗而言,大都是指如来藏,因而使“十玄缘起”同“如来藏缘起”的界限区别不甚清楚。法藏在《华严教义章》(四)中则说:“依《华严经》中言十数为则,以显无尽义”。即以“十”显示“无尽义”的法则。这样,华严宗的独家学说就跃然纸上。 ·
法藏更改“古十玄”名目的重点,就在贯彻个别无尽,圆融无碍的精神。其一,将“秘密隐显俱成门””换作“隐密显了俱成门”,取消了“秘密”二字,突出了隐显关系:事物不论是隐是显,其自体存在并与他事物处于联系之中是不变的。第二,将“诸藏纯杂具德门”,改为“广狭自在无碍门”。前者就“行”而言,后者转指现象自身的有·限存在(狭)与其周遍的无限联系(广)的统一,所以说,“即彼华叶普周法界而不坏本位”。此中“不坏本位”,指华叶部分,即有限;“普周法界”,指其与“法界”的联系无限。第三是彻销了“唯心回转善成门”,补以“主伴圆明具德门”。前者就“心”而言,将一切缘起法及其统一性,悉归于“心”,所谓“唯是如来藏为自性清净心转也”。后者强调“理无孤起,必眷属随生”。从道理上说,事不孤起,但在普遍联系中,必然有主有次;主次相对而言,可以互相转化,但主次分明,不可模糊。
·总之,新十玄对于古十玄改造,着重于从本体论转移到普遍联系上,由突出理事关系扩大到事事关系上,从而提高了个体的地位,使“法界缘起”或“无尽缘起”的特色,更加具体鲜明起来。
“法界缘起”中的“法界”有华严宗自己的解释。《探玄记》(卷十八)谓“法”有三义:持自性义,轨则义,对意义。“界”也有三义:一因义,二性义,三分齐义。据此,“法界”可分三类:作为“因义”,特指“一切净法因”,即一心、如来藏;作为“性义”,“谓是诸法所依性”,即遍在于一切现象中的“心性”,“真性”;在“分齐”意义上的法界,指有特定内涵和外延的事相,所谓“诸缘起相,不杂”。综此三义,“法界”实指二事:其一是“心”,作为一切世间和出世间的根本因,故名“一心法界”;其二是一切现象,即所谓“事”。“事”也有两种:一指种类,相当阿赖耶识种子,所以说:“本识能持诸法种子名为法界”,这是事相得以形成特殊性的原因;二指个体、个性,也就是法藏所说的三世诸法“差别边际”。这样,任何缘起现象,总是处于“心”的普遍性、“类”的特殊性、“差别边际”的个性大统一中,因此,所谓“法界缘起”的含义,不单单指缘起现象与心理相应,体现着心性的本质,而且也包括种族与个体,种族与种族,个体与个体相互依存,相互渗透,相互转化的关系;简单说,世界万物无不是普遍性、特殊性与个性的统一。这正是事物总是处在无穷无尽的相互联系之网中的原因。
三、华严宗兴起的社会条件
按华严宗创始者的意见,“无尽缘起”的理论体系,本是佛菩萨的认识境界,究其来源有二:一是出自禅定幻想,即“海印三味”;一是出自汇集佛教各个门类为一圆满整体的需要。无疑,这是符合事实的。但对于一个个长期流行而且只有在特定时期才脱颖而出的大宗派说,仅有这类主观因素还远远不够。除此之外,还必须有其藉以反映的客观条件。这一客观条件,我以为就是域内各族人民追求融合及隋唐统一的社会大趋势。华严学自身的发展历程,相当充分地反映了国家统一的进程,而民族的大融合,则在华严宗的理论体系中得到体现。
中国是个多民族的国家,而汉族占总人口的93%以上。汉族自身又是经过多次民族融合而成的共同体。与本文有关的这个阶段,始自所谓“五胡乱华”,经东晋十六国和南北朝,前后约270(317—589),是历史上战乱最多的时期之一,也是民族大融合,促进汉族大发展的一页。其间,佛教对协调民族关系,密切各民族思想文化的联系,形成共同的民族心理诸方面,起过巨大作用。华严宗的远源是北方地论学,是五个少数民族与汉族杂居的地区,随同其吸取南方摄论学而肩负起反映民族融合这一背景的理论任务,带有历史的必然性。
国家统一于隋,巩固于唐。民族融合的形势,大体与之相应。到了唐太宗,各族人民不论在政治上,经济上和文化宗教上,都已涵盖在这个盛大的帝国中,并以各自的特长,营养和丰富新的共同体。相互间“平等平等”,“相是相在”,互摄互人,“包遍含容”,正是华严宗想像的那个“华严世界”、“普贤境界”的现实模特;“无尽缘起”,“圆融无碍”,自然就成了民族融合的理论写照。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民族融合的现实,就不会有华严宗那种缘起说的出现。
华严宗最后的完成,得力于武则天的支持,这是一个决定性的特殊原因,与武氏的私生活毫无关系,而与整个唐王朝经略西域有关。
原来初唐的西域有两大强敌,与唐王朝时战时和。一是衰落中的突厥,一是正处强盛的吐蕃。作为《华严经》的实际产地于阗,地处吐蕃西北和龟兹(西突厥建牙地)以南,是战略要地。于阗历来奉行佛教,与内地的宗教文化有深远的传统联系。内地第一个西行求法者朱士行,即以于阗为终点。从般若类经典到《华严》类经典,均来自此地。历代史书都记“其人貌不甚胡,颇类华夏”。佛籍传说,于阗原是华人与天竺人和平共建的城市。有学者认为,此地居民属于塞种,应与月氏人有血缘关系。总之,自有史记载以来,于阗与内地王朝之间多为友好往来,没有发生直接战争。贞观二十年(646),唐太宗派军讨龟兹,并置安西都护府于其都,统领于阗、碎叶、疏勒,号“安西四镇”。至高宗仪凤年(676—679),吐蕃攻陷焉耆以西,四镇皆没,而于阗未曾忘情于唐。至武周革命,垂拱三年(687),于阗王来朝;天授二年(691),武周封其王子为于阗王。又二年,即长寿元年(692),武则天力排众议,甚至不顾狄仁杰的反对,出兵恢复四镇。于阗对于唐王朝的意义有多么重大,由此可见一斑。
华严学的日渐兴盛,客观上反映了内地同于阗民间交往的亲密。因此,从政治上考虑,扶植这个学派,对唐贯彻西域政策,当然是有利的。大医学家孙思邈早在上元元年(674)即向高宗李治建议朝廷服膺华严教旨。他说:“华严法界是一切门,于一门中可演出大干经卷。《般若》乃《华严》中一门耳”。于是帝始持《华严》。孙思邈是道教信徒,特向皇帝推荐《华严经》,当然不会是出自信仰的原因。事实上,这个时候掌实权者已是武则天。她的行动比孙的建议还要早。咸亨三年(672)敕建著名的龙门奉先寺卢舍那佛像,武后带头赠脂粉钱二万贯,就是支持华严的一大举措。
推尊卢舍那佛,是推尊《华严经》的重要标志。这一佛名的出现,可能受到袄教的影响,但更有于阗佛教自身的原因。从《洛阳伽蓝记》到《大唐西域记》都记载说,于阗的佛教是由一名叫毗卢旃(玄奘作“毗卢折那”,《魏书·西域传》作“卢旃”)的阿罗汉传人的。唐译《华严经》译卢舍那为毗卢舍那,实际上与这个阿罗汉同名,都是“光明普照”(略称“遍照”)的意思。中国史籍如《魏书》、《北史》、《周书》等,都载有于阗王为这个阿罗汉建造大伽蓝赞摩寺的故事。因此,卢舍那佛之首出于《华严经》类,同毗卢旃之传佛教于于阗,就不宜视作巧合。这个问题值得继续研究。但内地崇拜卢舍那,始自《十住经》和《华严经》,当无疑问。已知南方最早崇奉此佛者,是三论学兼新实论者智聚,他在苏州虎丘曾造丈八卢舍那、无量寿、荆州瑞像,于寺供养,不过反响甚微。就造型之巨大,艺术之工巧,影响之深远,没有谁能与奉先寺的卢舍那佛相比。在当时有诸多佛菩萨信仰可供选择,武后特别突出卢舍那佛,合理的解释只能是:向于阗表示友好,象征与于阗在宗教文化上的认同。
武则天素喜以宗教名义进行政治活动,在经略西域上也不例外。神功元年(689)四月击契丹,以“神兵道”名师;同年八月击突厥,用“天兵道”作军名。毗沙门天王是于阗的保护神,后来被佛教吸收,成为佛的护法神,并随军祐护。上元二年(675),于阗击吐蕃有功,唐于其地设毗沙都督府,以于阗王为都督。毗沙,即是毗沙门的略称。因此,着力发展同于阗佛教的关系,绝不是随意的举动。
武则天在晚年为佛教作出的最后一个决定,是特邀于阗王推举的实叉难陀人东都重译《华严经》,时在证圣元年(695)。理由是“华严旧经处会未备”,唯“于阗有斯梵本”。这再一次说明了《华严经》与于阗的特殊关系。受命参与这个译场,“同宜梵本”的是菩提流志和义净。流志是《大宝积经》的编译者,早在永淳二年(683),即被武后安置在福光寺译经,所译《宝雨经》,有助于女性称帝。义净追踪玄奘的事业,经二十五年,于证圣元年回到洛阳,敕于佛授记寺安置。像这样二位称得上大译家的人,必须优先参与实叉难陀的《华严》译场,历时近四年(695—699),可见此事在武则天心目中的分量。据《开元录》卷九,译经时,“天后亲临法座,焕发序文,自运仙毫,首题名品”。武后给佛经作序共有四篇,一半是为实叉难陀译籍作的。长安四年(704),实叉难陀以母衰老为由,再三请求归里,乃敕御史萧某送至于阗。中宗景龙二年(708),再征人京,“帝屈万乘之尊,亲迎于开远门外”。此类对于阗佛教情有独钟的举措,也是不能单纯用信仰作解释的。 “
与此有关,华严宗创宗者的民族成分也颇堪寻味。法藏原籍康居,祖时来朝中国;其父唐赠左侍中。据《唐书》记载,这个康居属昭武九娃,原是居张掖祁连山北昭·武城的月氏一支,唐时处两河(阿姆河与锡尔河)之间,永徽年间(650—655),于此置康居都督府,归安西都护府,与于阗同一辖区。万岁通天年(696—697),武则天封其大首领为康国王,拜左饶卫大将军。直到天宝末年(756),仍保持臣属关系。
同时出于智俨门下的新罗僧义湘,被尊为“海东华严初祖”,与法藏的私交甚笃。与义湘同时的新罗僧元晓,又是华严学大家,其所注《起信论》被称作《海东疏》,对中国华严宗有相当的影响。这二位大师恰值新罗统一的时代,在唐王朝对外关系上,占有重要地位,在考察武则天与华严宗关系时,也是一个不能忽略的视角。
《华严宗形成的思想渊源与社会背景(杜继文)》全文阅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