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原妙及其禅法
高峰原妙(1238-1295),吴江(江苏苏州)人,俗姓徐,十五岁出家,十七岁受具足戒,十八岁习天台教义两年,二十岁弃教从禅,至杭州净慈寺,就学于断桥妙伦,并立下三年死限,剋期求证。妙伦让他参“生从何来,死从何去”,原妙因只是从意识分别处理会,而妙伦亦未指示做工夫的入手处,故一年有余,仍只如迷路人相似。后参雪岩祖钦,祖钦令其参赵州“狗子无佛性”话头,有所省悟,知道了真正用功处。后又到径山参禅,经半月,于梦中忽然忆起断桥妙伦所举“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话头,顿发疑情,直疑到“东西不辨,寝食俱忘”的程度。后见五祖法演和尚真像赞,其末后两句云:“百年三万六千朝,返覆元来是这汉。”豁然大悟,打破漆桶,绝后再生。其时恰好是二十四岁,距其发愿参禅也恰是三年。
原妙这时的开悟只能算是破初关,所以他并没有就此止步,而是广泛参访叩问。1265年从法钦住天宁寺。法钦问:“日间浩浩时作得主么?”答曰:“作得主。”又问:“睡梦中作得主么?”答曰:“作得主。”又问:“正睡著时无梦无想无见无闻,主在什么处?”原妙当下被问住,只觉“无言可对,无理可伸。”法钦嘱咐他:“从今日去,也不要你学佛学法,也不要你穷古穷今,但只饥来吃饭,闲来打眠,纔眠觉来,却抖擞精神,我这一觉,主人公毕竟在什么处安身立命?”原妙自恨资质迟钝,不得要领,遂独自到临安龙须山,隐居苦修,自誓“拼一生做个痴犬汉,定要见这一著子明白。”苦修五年,某夜有同宿道友推枕头堕地作声,原妙蓦然打破疑团,从前一切疑问都涣然冰释,自此横行天下,机锋锐利,不让古人。
原妙出道后,转入武康的双髻峰,适逢元兵南侵,宋恭宗德祐二年(1276),“学徒避兵回去,师独掩关,危坐自若。”南宋灭亡之年(1279),他隐遁天目山,于山中凿一石室如舟,号为“死关”,掩室独修十五载,直至逝世。临终遗偈曰:“来不入死关,去不出死关。铁蛇钻入海,撞倒须弥山。”其超尘出世的高邈道风,吸引了大批禅僧前来参问。1291年,提举鹤沙瞿为原妙建“大觉禅寺”,成为他的评价亦极高,《新续高僧传》评之“弘悟普度,名冠元世。”云栖祩宏则称其禅风“近有慈明妙喜之风,远之不下德山临济诸老,”将原妙列于一流禅师之列。
(一)“入门三关”与“入室三关”
原妙晚年所居“死关”,高居山崖,上溜下淖,惟惜梯纔能上达。禅师的门风亦如“死关”,高峻险绝,难可凑泊,非上根利器不能登堂入室,窥其堂奥。
他有勘验学人的“三转语”,即:“大彻底人,本脱生死,因甚命根不断?佛祖公案,只是一个道理,因甚有明与不明?大修行人,当遵佛行,因甚不守毘尼?”若学人回答不契,原妙即拒而不纳,因此虽然到天目山参学者达数万,但得其接引印证者寥寥。此三转语从常情来看,都是相互矛盾的。“大彻底人”即拔却生死命根,超脱生机,不受后有的大彻大悟者,何来命根不断?佛祖公案皆引导初机、破妄显真的方便手段,不可以思维理性去分别猜度,本无所谓明与不明。而三皈五戒是对修行人的基本要求,大修行人焉有不守毗尼(戒律)的道理?
对此三转语,若是中下根器,会以思维卜度求解会,结果只会转求转迷;若是根器稍利者,会依言起修,若真能严守毗尼,死参万千公案所含的“一个道理”,并于生死命根处著力,则参究日久,亦有进境;若是上根利器,则言下起疑情,并以大愤志于此疑团奋力参究,务期彻底究明此事。惟有后者总是原妙所能接受的真正修行人。
原妙特别标出此三转语似乎另有深意在,因为当时丛林禅风凋零,禅僧不守戒律,不求正悟,只于古人公案妄加穿凿,盲传瞎授,徒呈口利,无真证量。原妙以此三转语勘验学人,确有警策学人真参实悟的用意。原妙说:
往往学道之士,忘却出家本志,一向随邪逐恶,不求正悟,妄将佛祖机缘、古人公案,从头穿凿,递相传授,密密珍藏,以为极则,便乃不守毗尼,拨无因果,人我愈见峥嵘,三毒倍加炽盛。如斯之辈,不免堕于魔外,永作他家眷属。
如果能透得此“入门三关语”,则说明学人已明了修禅的旨要,没有走向邪路,还可以予以接引,否则就说明学人根机未熟,还未入道。故“非具大根、负大志,鲜不望崖而退。”
原妙又有“入室三关”,即:“杲日当空,无所不照,因甚被片云遮却?人人有个影子,寸步不离,因甚踏不著?尽大地是个火坑,得何三昧,不被火烧?”天日并不会被片云遮却,之所以会给人以暗无天日的假相,是因为人为乌云遮望眼。即不是日被片云遮却,而是人看不到。人踩不着自己的影子,是因为有我执,如果换个思维角度,不是从“我”出发,而是让他人也参与进来,让他人去踩,则踩着影子又有何难?“三界无安,犹如火宅”,欲出火宅,须修戒定慧,证得“无心三昧”,以般若智慧的清凉,消除烦恼欲火,而不被烦恼之火所烧。原妙此三转语同样是让学人脚踏实地,真参实悟,若根机未熟,而妄求顿悟,反不如勤修三学,熏习佛种,以待机缘。同样能反映原妙这种主张的是他对古人公案的看法。如“丹霞烧木佛”是椿流行很广的公案。一些禅师围绕这则公案聚讼纷纭,但大多认为这是启悟众生的方式,原妙则认为这根本是无稽之谈。他说:“丹霞烧木佛,为寒所逼,岂有他哉!若作佛法商量,管取地狱如箭。”参禅是大丈夫之事,非小根劣器而能为。对大多数学佛者来说,与其于古人公案盲提瞎颂,乱加穿凿,反不如严守毗尼,老实修学来得稳当。
(二)万法归一,一归何处
原妙的参禅的方式也是参话头,不过与宗杲所能赵州“无”字话头不同,原妙所参话头为“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这一话头与宗杲“无”字话头一样,也源自赵州从谂的公案。据《赵州禅师语录》载,有僧人问:“万法归一,一归何处?”从谂答:“我有青州作了一领布衫,重七斤。”可以看出原妙所参话头是截取公案的问话,而宗杲的话头则是截取公案的答话,当然他们所选择的公案也不同。这种不同并没有多少佛理依据,主要是源于他们各自不同的参禅经历和开悟因缘。原妙开始亦曾参“无”字话头,但用功三载,不曾有悟,心识非昏沉即散乱,用尽伎俩,也不能打消此昏散二魔。遂放弃这种修法。后来参究有得,原妙认为参“无”字话头的病根,在于不易使学人起疑情,即使能起疑情,也不容易把得住,常被昏散二魔所打散,而参原妙的话头则不同,“且是疑情易发,一举便有,不待反覆思维计较作意。”
“万法归一,一归何处?”也是禅林中被广泛提唱颂的话头。“万法”,泛指世出世间一世事物和境相;“万法”所归之“一”,当指人的“一心”或“本心”。禅宗的重要理论依据是惟识宗的万法惟识思想,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一心生万法,万法归一心。禅宗正是在此基础上建构即心即佛的修学体系的。但就这一话头而言,能生万法之“一心”是当体即空的。它本身就是绝对、一般、永恒,所以在它之上没有更高的存在,因此如果单就这一话头回答,则“一无归处”,如果一定要回答其归处,则一般寓于个别,永恒显于瞬间,绝对不离相对,此“一心”也恰恰存在于万法之中。
不过在禅宗,解禅不等于参禅,禅师是很忌讳做以上思量解会、计较分别的。此一话头也只是逗发禅机的方便手段,对学人来说,拈提此问,等于为师家出难题,以此激发师家的灵感,以期在师家的答话中透见“真消息”。而对师家来说,则正好借题发挥,向学人展示其大机大用,使学人发疑情、断妄想、证真如。
比较“无”字话头与“一归何处”话头,可以看出原妙选择问句而不选择答句,似乎还有其它原因。因为如果只就发疑情而言,“无”字话头并不比“一归何处”逊色,但“一归何处”确实更易下手,容易将学人导向参究一途,这实际上反映了当时丛林禅僧素质下降的现实。另外,参哪种话头更易发疑情,对具体修行者来说并无定准,全看各人的因缘,而将一已之开悟经验普遍化,认为自己藉以开悟的话头就是开悟的惟一话头,让四面学人人人参究,则将“活句”又变为死句。境界如宗杲、原妙者犹不免此病,解脱之难,于此可见。
(三)疑以信为体,悟以疑为用
原妙参话题,与宗杲一样强调发疑情,而且这种疑情必须是建立在对参话头的绝对信心和信念之上。
须知:疑以信为体,悟以疑为用。信有十分,疑有十分;疑得十分,悟得十分。
至于信的含义及在参究中的地位,下面再论。这里给人强烈印象的原妙对“疑”的强调。古德有言,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这与儒家所说不愤不启似有相近处,但都是泛泛而论,对由疑致悟的具体机制和过程并无详论,原妙则不然。原妙对如何起疑有详细说明:
先将六情六识,四大五蕴,山河大地,万象森罗,总熔作一个疑团,顿在目前,……如是行也只是个疑团,坐也只是个疑团,著衣吃饭也只是个疑团,屙屎放尿也只是个疑团,以至见闻觉知总是个疑团,疑来疑去,疑省力处,便是得力处。
当然“疑”本身不是目的,目的在于由起疑、决疑而开悟:
西天此土,古今知识,发扬此段光明,莫不只是一个决疑而已,千疑万疑,只是一疑;决此疑者,更无余疑。既无余疑,即与禅迦、弥勒、净名、庞老不增不减,无二无别,同一眼见,同一耳闻,同一受用,同一出没,天堂地狱,任意逍遥。
“一疑”即“一归何处”,为什么究明此疑即意味着大彻大悟了呢?原妙认为,所谓大彻大悟即洞彻“生死大事”,亦即明了生从何来,死往保去这一人生根本问题。而众生之所以不能了办生死大事,原因在于有“我执”,有人我的分别与执著。“须知人我即生死之根,生死即人我之弃。要去其叶,必先其叶,…
《第十三章 临济法门(四)——临济宗再次分流 三、原妙及其禅法》全文未完,请进入下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