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问的是生从何来、死往何去的来处。僧人没有说出来的具体地名,而说“山下来”,好像也是个有见解的人,反过来要勘验主家是不是有高深悟境。丹霞见他没有回答来处,就决定再辨一辨其僧的真假,便问他吃饭了没有,僧人回答已经吃过饭了,开始露出破绽。但有的禅僧在接机时故意露出破绽,敢于向虎口里横身让对方咬。对方如果咬不住,就不是明眼人。因此丹霞仍然不敢掉以轻心,继续探问:“那个施饭给你吃的人还具不具备开悟之眼?”僧人无言以对,败象全露。
布施乃六度之首,将饭给人吃是布施,但仍然有“具眼”和“不具眼”的分别。保福、长庆,都是雪峰的得意弟子,经常在一起讨论古人公案,用来端正见地,开启般若法眼。长庆问保福:“将饭给人吃的人,我们应当报答他的布施,为什么师父还说他不具眼?”这是借用公案来检验保福的见地,看看保福是不是时时都不离本心。长庆知道,如果落在供养、报恩等概念里,对布施与受布施不能三轮体空,充其量也不过是人天福报的善行,并不意味着法眼通明。保福回答: “布施的人和受布施的人都是瞎子!”保福并没有被供养、报恩之类的概念套住,而是用峻烈的机法将它们粉碎,回答得干脆利落。长庆对此并没有领会,继续追问说:“尽其机来,还成瞎否?”——如果这僧不是默默无语,而是发挥了佛性的大机大用,还会是瞎汉吗?禅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心性赤裸裸净洒洒,一法不立。长庆在问答之际不知不觉落到“尽机”里去了。对教下的“供养”、 “报恩”等概念他能看得清、空得掉,对宗门的“尽机”、“具眼”等葛藤他却看不清、空不掉了,因此见地不够透彻,仍然落在有无、是非、对错、尽机不尽机、具眼不具眼等相对概念里,不能超越自在,违背了不二之旨,生起了粘滞。因此保福反问:“我如此具眼,知道这些概念当体即空,已经尽机了,你还能说我瞎吗?”这则回答竟也是软弱无力。可见稍一起心动念,就与超越的本心相违。长庆落入了“尽机”,保福落入了“不成瞎”,都是龙头蛇尾,陷入了名相的沼泽。雪窦颂云:
“尽机”“不成瞎”,按牛头吃草。四七二三诸祖师,宝器持来成过咎。过咎深,无处寻,天上人间同陆沉。
“尽机”、“不成瞎”,学僧眼眨眨地无言以对,不能显发本心的妙用,所以是“瞎汉”,而长庆、保福二人又何尝“尽机”,何尝不是“瞎汉”?学僧不能尽显机用,别人也不能代他来尽显机用。这就好像牛不吃草时,强按住牛头,照样不能代替牛自己吃草一样。
“四七二三诸祖师,宝器持来成过咎。”西天二十八祖东土六祖这些法明通眼的禅宗大师,将“宝器”直指人心的法宝递相传授,反而成了过咎。这是因为保福的答语落入“不成瞎”,不仅仅带累长庆一人落入“尽机”,就连历代祖师也统统被埋没掉了。之所以说祖祖相传的无上大法反而成了过咎,是因为后代子孙不肖,以致埋没了祖师的禅道。
“过咎深,无处寻,天上人间同陆沉。”两句进一步加强语气,说不能显发机用、不具法眼的过咎之深,将祖师禅道一起在陆地上沉没了。
此诗与“廓然无圣”公案及颂古一样,显示了禅宗超越一切的根本精神:超越具眼与不具眼、尽机与不尽机、成瞎与不成瞎等一切相对观念,表达了作者的透彻之悟。作者发石破天惊之语,将“过咎”归于禅宗历代祖师,并以天上人间一起下沉的夸张手法,形象精警地描摹出“过咎深”的严重性,从而深切地传达出主旨:石火电光,不容拟议。稍一伫思,即落泥潭。在彻悟之境里,是容不得任何意识之云翳的。参元音老人《碧岩录讲座》,见《禅》1998年第5期、第6期。
表达本心超越性的还有“《金刚经》罪性”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97则:
《金刚经》云:“若为人轻贱,是人先世罪业,应堕恶道。以今世人轻贱故,先世罪业,则为消灭。”
《金刚经》中的这段话,是佛经中常见的观点,固然有其道理,但浅根钝机者,却容易对它执着成迷。雪窦拈来作颂,是为了打破经教家对人们的束缚。昭明太子判《金刚经》这一段为“能净业障”。经教家都认为受持《金刚经》非常灵验。经文中说如果一个人前生造了下地狱的业因,由于这一生能承受得了别人的打骂、歧视、污蔑,善力强大,前生所造的罪业就会因此而消失,不会受到下地狱的果报。经教家由此认定《金刚经》确实可以消除一个人无量劫来所造的所有罪业,至少也可以将这种罪业转重为轻,转轻为无,善根强的人更可以证得菩提佛果。根据经教家的说法,一个人只要将这本短短的经文广为流传,便是受持《金刚经》。
对此,禅宗却另有看法。法眼禅师说,只有证得佛果的人,才可以算是真正受持《金刚经》。《金刚经》说:“一切诸佛,及诸佛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法,皆从此经出。”可见《金刚经》决不仅仅是黄卷赤轴的本身。“金刚”比喻法身坚固,万物不能摧毁它,它却可以摧毁万物,指山山崩裂,指海海涸竭。《金刚经》用它来表示般若的妙用。般若有实相般若、观照般若、文字般若等。实相般若是开悟所证得的佛教智慧,它辉腾古今,迥绝知见,净裸裸赤洒洒;观照般若是开悟时像明镜一样的心灵,是在一天十二个时辰中放光动地、闻声见色而不住声色的佛教智慧;文字般若是既能诠解经文,又能善于运用经文的佛教智慧。庞居士听讲《金刚经》,问座主《经》中说无我相无人相,既然没有我相人相,又是谁在讲谁在听?座主无言以对,只好说:“我只是依文解义,不知其深意。” 居士于是作颂一首:
无我亦无人,作么有疏亲?劝君休历座,争似直求真。金刚般若性,外绝一纤尘。我闻并信受,总是假称名!《碧岩录》本则引
雪窦指出,如果有人能真正受持这部《金刚经》,必然是彻见了本地风光。但如果以祖师禅来讲,连“本地风光”、“本来面目”都得斩为三段,三世诸佛十二分教也不值得一提。到了这个地步,纵是说它具有万种神通功能也不屑一顾。而一般人只知道流传这部经文,却不明经文的要义,动不动就说我一天念诵了多少遍经文、将它宣传给了多少人,这只不过是巡行数墨。他们根本不知道只有从自己本心上起用,才是真正地在流传、运用这部经典。如果不能将《金刚经》化为性情,提升自己生命的境界,只是在空屋里供养着它,它是不会放光的。雪窦指出这精微之处,就是要使人了解受持《金刚经》灵验的真正所在。颂古说:
明珠在掌,有功者赏。胡汉不来,全无伎俩。伎俩既无,波旬失途。瞿昙瞿昙,识我也无?
“明珠在掌,有功者赏。”雪窦说,对受持此经而有灵验的人,就用“明珠” 喻金刚般若奖赏他。一个人既然得到这颗“明珠”,当然就懂得灵活运用,胡来胡现,汉来汉现,万象森罗,纵横显现,这才是有功德。
“胡汉不来,全无伎俩。”雪窦前两句话已经把公案颂完,在这里翻出新意,说虽然“明珠”映胡映汉,历历分明,但如今胡汉不来,又如何映现?胡迷 汉悟都不现,“明珠”无映现之用,纵是佛的慧眼也看不出来。此时功德罪业、尊贵轻贱,一一消泯,杳然无迹,如同羚羊挂角,不但没有声响,连气息也没有,你还能到哪里去寻觅此人的本心自性?纵是诸天前来捧花赞叹也找不到门路,天魔外道潜心观察也找不到痕迹。这是一心不生、凡圣全泯的境涯。洞山禅师一生住院,土地神觅踪迹不见。一日厨房前的地上撒了片米面,洞山起心说: “怎么可以这样轻易糟蹋粮食?”土地神就在这一刹那间觑见了洞山,向洞山礼拜。洞山起心动念,即是有了“伎俩”。如果“伎俩既无”,到了万缘俱泯灭、全然无朕迹之时,纵是波旬也奈何不得。佛教经典中说,世尊以一切众生为赤子,若有一人发心修行,魔宫振动,波旬便前来恼乱修行者。雪窦认为,对于凡圣齐泯的修行者来说,纵使波旬前来也会迷却道路,没有近傍之处。这就是“发心而无心可发”的金刚般若。
“瞿昙瞿昙,识我也无?”雪窦颂到最后,意兴飞动,自己指着胸口说: “不要说是波旬,纵然是佛陀亲来,也识不出“我”!”这是何其高深的悟境!因为此“我”非凡我,而是泯灭了罪福、尊卑等一切二元观念,能真正受持《金刚经》的“无位真人”。在消泯了一切凡圣迷悟痕迹的真空无相境涯里,释尊金口所说的因果报应之论,也没有了应验之处。《颂古》卷5佛鉴勤颂:“半夜窗明,邻家有火。鲍老敲门,李老打锁。王婆叫船,赵婆过渡。油尽灯灭,一场忄么忄罗。”《从容录》第58则天童觉颂:“缀缀功过,胶胶因果。镜外狂奔演若多,杖头击着破灶堕。灶堕破,来相贺,却道从前孤负我。”
此诗以明珠作为中心喻象,以明珠现胡现汉喻善赏恶罚的经典教义。以迷悟双泯、“明珠”失去照映的对象,喻脱落一切相对观念的禅心超越了经典的说教,而达到了澄明之境。后四句进一步申发此义,以“波旬失途”甚至于佛祖不“识”,形容澄澈空明的禅心之不可凑泊。此诗对传统的善恶报应说进行了冷峻而深刻的反思,充分表达了彻悟之禅者对《金刚经》的卓异见解,表达了超越迷悟、罪福、赏罚的禅髓。
表达本心超越性的还有“风穴一尘”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61则:
风穴垂语云:“若立一尘,家国兴盛。不立一尘,家国丧亡。”雪窦拈拄杖云:“还有同生同死的衲僧么?”
这则公案的要旨是:“盖平等一相之本体,空空寂寂,不见一物。然于其上,若立一尘,即动毫厘,有山有河,有迷悟,有净染,有佛凡,有苦乐,历然罗列千差万别之相;反之,不动一尘之微,就无迷悟、染净、苦乐之别,是存大用现前之境。则此二即非二,立…
《禅宗哲学象征 第一章 公案颂古与本原心性》全文未完,请进入下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