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误的。他不承认事物本身有着实在的本质,这是他基于对事物「本然」的理解。因此,他的空义,又解做「无自性」,即事物的本然没有自性(自存自生之性)。佛教之所谓空,就在从一切事物之无自性处安立「空」,而不是瞪着眼睛看到山水人物,硬说那不是山水人物,而是幻觉幻影。
讲「色即是空」,就要从龙树的「空」义讲起,因为龙树是印度般若系的代表者。般若心经是六百卷般若经的精华,这句话,在般若心经里所占的份量,的确很重,也即是说,这句话在般若系的思想里,所占的份量极重。因此,当我们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也就不容许我们用开玩笑的口吻,随便轻率地来谈它。明白了事象的本质不实在,没有自性,那么说「色即是空」(色—事象)这句话就当然是掷地有声的。可是问题是,如果只懂得「色即是空」,这还只是从存在到本质,从现象到实用这个过程的解答。般若系的思想却不止是如此的,它不特要解答从存在到本质的问题,还须要解答从本质到现象的问题。这就是心经上紧跟着第二句说「空即是色」的真正意义。「空即是色」这是一个最有建设性和积极性的命题。从「空即是色」这个肯定的命题看,般若系的思想,比起今天西方存在主义的哲学家们,是更懂得把握存在的意义和认识存在的。不过这其间,当然有着许多不同意趣的地方。本文不在对西方的存在主义作比较,暂不需往这方面多说。
但是,读者们必定会问,何以见得「空即是色」是一个最富有建设性的肯定命题呢?它的形式是肯定的,可是它的内容是否也是肯定的呢?我的回答,不用说,也是肯定的。正如刚才引征龙树菩萨的话说:「以有空义故,一切法得成,若无空义者,一切则不成」。般若系思想的最大特点,就在它懂得,不把形式和本质割裂为二。
离开形式而言本质,这不是唯神派的形上哲学家,那就是唯心派的独断主义者。般若系的思想却不如此的,它不认为离开了形式会有本质,离开了本质会有形式,所以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 形式,空=本质。)。不只是不异,且更积极地说,就正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这个问题的重要点,就在命题上的两个「即」字(注:梵文的原文上,没有两个单语的「即」字,只在语尾的变化上含有中文的「即」义。),由「即」始给我们解释清楚了为什么「空性」的本质,而会有形式的事物存在;而形式的事物,为什么又会具有一种空性的本质。这种讲法,表现了般若系一种特有的方法论,也树立了它对这宇宙解释的一个中心观点。可是把这个观点,再作深一层的推究,这毕竟只是对客观事物作单纯的解释呢?抑对我们人生本身也有其规范的定律作用呢?如果只是一纯对客观事物的解释方法,那么佛教般若系的思想,也就只如西方哲学的知识系统,纯是一种对客观事物的分析、认识,与人之生活本身或价值问题,并无多大关连。但是从般若系整个的思想看,乃至整个的佛教思想的体系去看,无不是重视一个人生本身的实践问题。所有的理论和分析,即使是纯讲事物的、认识的,最后仍得归纳于人生的本身来。这或者是东方哲学的所有的共同点,如儒、墨、老、庄诸家,莫不重视人生本身的「力行」。不过「力行」各有其意义与目的不同罢了。般若心经上这两句话亦复如是,它虽是剖析客观事象的方法理论,而最后仍得回到人生本身的实践与价值问题上来。因为佛教的基本目的,就在叫人如何从平凡到超越(三乘解脱),由超越到完人(成佛)——这是一个价值过程。而完成这个价值过程的方法,就在启迷开悟,与道德行为(利益众生)的实践。这在佛教常称为「智」与「悲」的两种方式。智是悟的本质,宽泛一点说,这当然也就是一种认识力,或智慧力(就用说是认识力,就体说是智慧力)。佛教解释佛的意思,为觉者。觉,也就是一种智慧。人为什么需要这种「智慧」,就在需要认识人生的自身,和人生所处的宇宙。人,唯有清清楚楚的认识自身和所处的世界,人才能显出人的价值,也才具有人的意义。人对自身的问题,需要解决,也就必需要先从认识来。而在认识的同时,人需要先肯定自己(这在儒佛有一共同的肯定观点,即是:一肯定人具有人性,一肯定人具有佛性。此与唯物主义者,均为完全相反),把握自己,始才能向自己所认清的世界去奋斗。这奋斗是需要身体力行,而不是徒托空言的。故佛教在整个教义的体系上,称为「教、理、行、果」。由教入理,由理践行,由行获果。「色即是空」这句话,就是从教入理的准则。能观色即是空,亦即可进一层了解到「我、法皆空」。我、法皆空,是主观与客观的彻底透视,这种透视,不是曲意要把人(主观)、法(客观)看做「空」,才算是认识一切事象的「实相」,而是从事象的实质或本然去体察它的根本意义。然后,我们才可以掌握自己的人生,掌握自己的体性,去安身立命于此一纷乱的世界。这就是佛教从认识到解脱的一个原则步骤。次之,人若只求认识,只求解脱,则人意义,亦只不过是一个「个我主义」。个我主义对自身问题的解决,固然未可厚非,但对他人说,对全体社会说,究有多大意义呢?因此,佛教在这一方面,不仅注意到「智」,而且还必须注意到「悲」。悲就是一种对人群对社会,提贡自己本具的一种德性的实践,如儒家之所谓「仁」。这实践,不是因为追求一个什么目的而来,而是只因体察诸法皆空,万象共性的一个原则而来。要理解这个原则,便须从「空即是色」这一反过来肯定现实世界的观点来看。能肯定「空即是色」,才会对万事万物真正的关心与同情。这就是般若空宗,把对事物(诸法)的观察方法,而应用到解除个人的烦恼束缚,和实践大悲精神的理论上来。虽然「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祇是短短的八个字,但它所含的义蕴,却不是一时以数千字的篇幅所可以言尽的。如果可以允许我套用中国儒家两句话来作注解的话,那就是说,从「色即是空」这个命题去讲,便是讲的「极高明」的一种理路、境界。而「空即是色」,则是顺着「道中庸」这一条方向去讲的。统一这两个命题,既「极高明」而又「道中庸」的,那便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的「不异」之点了。这在中观论上的「八不」,更有很深入的解释。故此,大乘佛法特别着重讲「世出世入」的精神。「世出」是极高明的,「世入」则是道中庸的。世之讥佛教为遁世,那即因即不知佛教有「极高明」的一面,也不知佛教更具有「道中庸」的一面。此两面均不知,那么不用说,对佛教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也就更无法了解了。本人今在此特提出「空即是色」一义,也就意在向某些人士点出佛教「道中庸」的一面精神。此一精神,到了中国的禅宗讲「搬柴运水,无不是道」,那就更突显出「空即是色」的具体意义了。尽管中国佛教徒的本身,在实践上没有把此一理论精神完满地表现出来,然其在理路上,则早已彻底地透出,亦实是不可否认的。兹因篇幅关系,有关详尽的内涵,和具体的史例,在本文中当无法交代得清楚,只好向读者们道歉,暂略。总之,佛教思想的理路,不管是从总看或别看,如不稍加留意,均很易失去对它的真正认识。虽然一言一偈,觉其不甚重要,而有时却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仅仅的一句,殊不料却正关涉到整个佛教的思想教义。假如我们这一代的中国人,不愿把已具有这两千年植根于中国的佛教文化糟蹋,那么,我便希望某些有心的人士,不妨好好地把它送到人文科学研究室去,作一番切切实实的整理整理。何必一定要让洋先生们发现「敦煌」后,再来引起我们的注意呢!
一九六七年三月廿日于日本京都
(转载中央日报副刊)
《谈「空即是色」》全文阅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