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顿悟与参禅
好个安心法,
当阳妙不传,
谁知潭底月,
元在屋头天。
——宋·先覩禅师
禅悟是学禅的重要课题,它是见性发慧的契机。禅者所的悟,对一般学禅的人而言是神秘而不可及的。即使是学佛多年的老修禅,也多三缄其口,不愿多费唇舌,所以悟这个禅学上重要的课题,也就变得更神秘了。禅家不愿多谈禅主要有两个理由:其一是悟没有定法。它是般若的活动,没有形式,没有性状,没有色相,所以很难用语言来诠释。悟一旦用公案来说明它,就受到限定,而变成以限定性的特例反去解释一个千变万化的精神世界。另一方面,如果要对悟的意识活动历程或现象加以阐述,则又非常花工夫,必须对《楞伽经》、《解深密经》、《唯识三千十颂》、《唯识论》等有所了解,否则即使禅者为你工作了解释,也无从知晓。
禅者不愿多谈“悟是什么”的第二个理由是“言语道断,心行处灭”。悟是一个人在生活中发现圆满的自处和回应之道。它是一种即知即行的能力,而不是知性的概念或知识。对于精神生活而言,知性的概念是没有用的,知和行不能一致的知识只是一种虚幻。知识在处理一般的生活事务有用,但对于精神生活而言,则起不了大作用。你可以用许多科学的知识处理生产、市场和管理方面的问题,但却很难用科学知识来使你快乐、欢喜和看透生命之道。
也正因为如此,人们可能阅读许多促进心情快乐的知识,但仍然不快乐。许多人都知道凡事不要紧张急躁,但总是无法自制;大家都晓得待人要宽厚,但是心地仍旧那么狭隘。所以说,对精神生活而言,我们需要的是智慧,是从悟中所发出的即知即行的能力。
禅者不希望他的弟子只接触知识,而是要弟了进一步去发慧,要有实际开悟的能力,才能圆融适应多变化的人生。禅家认为,在精神生活上花时间去讨论,跟说食不饱一样没有用。我们不难了解,现代人都知道四维八德是什么意思,国民中小学生也多知道:礼是规规矩矩的态度,义是正正当当的行为,廉是清清白白的辨别,恥是切切实实的觉悟;把它记诵在心,考试时也都会写,但是社会上却普遍存在著不守法、不相互尊重和缺乏公德的现象。这是为什么呢?那是因为他没有悟,不能够真正“箸乎心,布乎四体,行乎动静”。禅家认为,由虑而知和由思而解的知性化概念,都是“鬼家活计”,不能使人在精神生活上走上光明之道。所以禅者认为“言语道断,心行处灭”,语言所传递的东西,在精神生活上,不容易达到真正改变气质、解脱烦恼和得大自在的心目的。
禅家所以强调“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原因,显然不是因为禅悟的神秘不可测,而是悟这件事情,无关文字,这是一种内在自发的自我省悟过程。因此,悟不是知性的讲解所能心领神会的,而是自己从世事无常和如何才是圆满的精神生活等“疑情”开始,经常参契,日日参契,积小悟为大悟,由大悟而彻悟,从而度脱一切烦恼障和所知障,展现如如自在的生活。
然而,我们毕竟要问,禅者是否就不使用语言文字呢?这也不然,否则中国禅宗为什么留下偌多的典籍文献呢?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应该有一个正确的认识:禅的基本理论是需要知晓的,但是悟却要超越“知晓”或“理论”。对禅的认识可以使用语言文字,但是证入禅的中堂奥,则靠自己身体力。当然,要悟入禅的世界,发现妙悦纯净的精神法界,必须对它有个基本的认识,然后,依照这个蓝图,去发现属于自己的宝藏。说明禅的基本概念,禅者称它叫“假立名相”,它不是禅的本身。禅要从假立的名相和解说中去努力,去自悟自度,而不是停留在知解之中,成为讨论的文字“戏论”。
在禅的实践历程中,“戏论”是绝对要避免的,所以经上说要“善灭诸戏论”,要做到“离言”才能看入“法性”。《解深密经》上说:
“圣者以圣智圣见,
离名言,
故现正等觉。”
于是,我们要很谨慎地去了解禅悟是什么,同时要时时提醒自己,所接触的只是名相文字。我们即使完全的理解和牢记在脑子里,也只是一个虚幻的知性作用。它不是禅悟的本身。我们不能把图片当实际的东西,不能把蓝图当实在。
有了以上基本认识,现在我们要从禅的有关文献中去撑握,支勾画出参悟的蓝图和方位。在这一章里头,要说明的有:悟的主体、悟的本质和悟的法门。
悟的主体
禅是人类高层次的心智活动所发展开来的精神生活。它不是知识,很难从学习某些教材中获得;它是内在的省发作用,就像拉开窗帘看到青山绿野一样,必须亲自去看。星云大师说:
“禅是悟的,不是学的;
知识可以学,禅不可以学;
禅悟是从自然中流露的。”
既然禅是悟的,那么就要自己来悟,这便是“自悟自度”了。自悟一定有一个悟的本体——自己。因此认为自己似乎就是学禅的起点行为,同时也是终点目标。悟由自己出发,清醒地看到自己。他发现自己与周遭环境的微妙关系,自己与色身之间的关系。这微妙的关系,就像后者看清了前者,然后发现谁是主,谁是客,而主客又亲切地“不二”(不发生疏离感)。这意味著一个“如如的自己”(如来)的诞行,这如如的自己,既是悟者自己,又是透过悟而看到自己。这正是洞山禅师在渡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而恍然大悟倒影并不是真正的自己,真正的自己是“正在看那个倒影的人”。
对生命的彻悟,必须由自己亲自体验,不可能假手他人。知性的了解并不能带来彻悟,因为那只是一个知性的概念。禅宗有一则故事说,唐朝的香严,原先与沩山同师百丈禅师。后来百丈圆寂了,香严还没有悟道,便追随沩山,拜他当老师。有一天,沩山对他说,你到现在还没有悟道,生死事大,你要自悟自度才行。现在我考问你,“请告诉我,在父母未生前你是什么?”香严茫然不和所对。他回到房里,找遍经典,找不出个答案。于是他很感慨的说:
“画饼是不能充饥的。”
他曾屡次去讲沩山指点这个答案,说破这精神世界的秘密,但是沩山总是告诉他说:
“如果我为你说破,将来你一定会骂我。无论如何,我所说的是我的开悟,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的,沩山的开悟并不是香严的开悟,沩山的生命实现不是香严的实现。这时,香严失望极了,他想到自己可能与禅无缘,于是拜别了沩山,想当一位四处化缘的乞食僧。有一天,了行脚路过南阳,便在慧忠国师的遗迹住下来。他耕作锄草之间,偶尔抛了一块瓦砾,击中了竹子,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在亲闻音声之间,恍然大悟。于是沐浴更衣,遥拜沩山说:
“师父啊!你的恩胜过父母,如果当时你为我说破那个秘密,我那有今天呢?”
香严用他自己去听、去看、去品啜生命实现的喜悦。他所看到的正是禅家所谓:
“诸法从本来,
常自寂灭相,
春至百花开,
贡莺啼柳上。”
生命就像花朶一样,只有绽放著自己本有的特质才美,才有属于自己的芳香。造作地洒上香水,不但破坏了原有自然,而且还否定自己独一无二的尊贵资质。所以,洞山禅师提醒我们:“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造作与贪婪的追求会使自己迷失,偏离常道,走上歧路。人只有透过肯定性,放下一切伪装和占有时,才真正看到了自己。
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我相(自我概念),那就是自己影子。它从别人对自己的态度中归纳而来,从外界对自己的褒贬之中投影而来,从自己跟别人比较中显露出来。影子虽然不是自己,但只要活著一天,影子却也永远跟著自己。但是,你要认清它,它毕竟不是你,千万不要因为阳光下有自己鲜明的影子而自鸣得意,也不必因为阴雨看不到自己的影子而难过。当你看出一点时,便容易看到真正的自己。
人们为了尊严,才开始造作,争权夺利,并为自己戴上假面具。为了维护尊严,才有了报复、愤怒和集体屠杀。尊严似乎是美好的我相,但是为了这个影子,人们不但丧失了快乐,而且招致无尽的苦痛与灾难。人不是不可以有尊严,只是刻意去追求它时,尊严也就扫地。
追求成功和利益是我相的本质,维护名誉和权威是我相的作用。绝大部分的人都想占上风,都要追逐别人的掌声,都希望获得大家的喝采,甚至希望名留青史,掌握大局。胜利的幻影促成了野心,以强者自许导致自我迷恋,这就是人类的罪业和苦难的根源。
追求被爱和无抚慰是自我迷恋的一种我相。人如果一味追求被关爱,自己就会愈来愈懦弱而振作不起来。追求被爱而不能爱人,将使自己的心智退化,终致丧失了醒觉的能力。关爱别人是健康的人格所散发出来的能力,禅者称它为慈悲。人唯有解脱自恋性的我相,才能使自己安稳成熟,产生慈悲心,能给别人快乐,拔除别人的苦难。追求被呵护的结果,使自己更觉渺小,心智不断的萎缩。不过,每一个孩子都需要足够的爱与安全感,才可能接受生活的历练,在心智上不断成长,从而发展出关爱别人的能力。
悟就是要从自我中心(我相)、对别人的偏见(人相)、不合理的抱负水准(众生相)和错把人生当做永恒(毒者相)中解脱出来,看清生活的本质,更看到“那一朝风月”的生命,只是昙花一现。而人生之美就在那“一现”所赋予的丰富有意义。它的意义在于生之实现,而不在“我”的执著。执著反而破坏了生活妙悦。
悟的主体是自己的心,就是正在生活的自己。悟的结果是从色相的执著中解脱出来,睁开法眼,看到生命的究竟和生活的本质,也看到真正的自己。禅者所谓“大死一番再活现成”便是悟的最好写照。
悟的本质
在佛家的眼里,一切有情众生,无始以来一直生存在因时轮回当中。一切现象界的东西,也都脱离不了因果循环的锁链。因此,禅家认为禅的本质是“不昧因果”,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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