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生态学的省思
深层生态学是否和环境伦理相冲突?林朝成教授《台湾人间佛教环境论述的面向与省思》,即根据Ian Harris、M.D.Echel、Alan Sponberg等人的观点,进一步针对恒清法师、昭慧法师,以及笔者所建构的佛教深层生态学,提出他的这项质疑。
(一)剎土与“自然”的异同
林教授的第一点质疑是根据Ian Hariss 的观点:在佛典当中,并没有相当的语词,对应西方世界所说的“自然”(nature)。佛典中相似的语词,例如轮回(sajsara)、自性(prakrti, svabhava)、缘起(pratitya-samutpada)、法界(dharmadhatu)、法性(dharmata, dharmajati)等,都和西方世界的“自然”一词,有不尽相同的意义。就以“轮回”一词为例,佛典中,这一语词不但包含了西方世界所说以人和畜生道为主的“自然”,也包括天神、阿修罗、饿鬼和地狱等西方世界所说的“超自然”(supernature)。因此,西方生态学所关心的“自然”,是否能与佛教深层生态学所关心的“自然”相对应,就成了必须严肃思考、重新评估的问题。
诚然,佛典中与“自然”一词相近的语词,都和西方生态学所关心的“自然”大异其趣。单单是小千世界六道中的“人道”,《起世经》即说有四大洲:须弥山东的弗婆提洲、山西的瞿陀尼洲、山南的阎浮提洲、山北则有郁单越洲。四大洲上各住有人;而阎浮提洲所居住的人,其脸形“北(上)阔南(下)狭”,才是我们所熟知的人类。针对阎浮提洲,印顺导师曾有别具意趣的说明:
南阎浮提是印度人对于印度的自称,本为印度的专名。佛法传来中国,于是阎浮提扩大到中国来。到近代,这个世界的范围扩大了,地球与阎浮提的关系究竟如何?以科学说佛法者说:须弥山即是北极,四大洲即这个地球上的大陆,阎浮提限于亚洲一带。真现实者说:须弥山系即一太阳系,水、金、地、火四行星即四大洲……。这样,阎浮提扩大为地球的别名了。
印顺导师不但把阎浮提洲解释为我们所居住的地球,而且在四大洲当中,明白地赞叹阎浮提洲:
我们这个世界,一般称之为南阎浮提,是五浊恶世,苦难太多了。北拘卢洲(即北郁单越洲的异译)的平等与自由,类似这个世界起初的人类社会。大家浑浑噩噩,没有家庭组织,饮食男女,过着“无我我所,无守护者”的生活。没有肤色——种族的差别。没有夭寿,等到寿终而死(生天),也没有忧悲啼哭;近于“千岁厌世,去而上僊”的传说。这该是极福乐的,然在佛法中,看作八难之一,并不是最理想的。因为这是纯物欲的享受,缺乏崇高的精神生活,佛法不能在这样的区域内流行。反不如我们这个地区,苦难多而能学佛法。
因此,人间佛教的追随者必须体认:“诸佛世尊,皆出人间,非由天而得也。”当印顺导师引据这句经文时,也许只是强调成佛必须要在人间,而不要在天上。但其中所含深意则是:众生无边,须以人——六道中的人道为优先;宇宙无边,须以人所居住的地球——阎浮提为优先。甚至还可以从人间和地球,进而推论到:只有以至亲至近的“本土”为优先,才是人间佛教的真髓。“本土”,相对于远在他方的“剎土”。远在他方的剎土以是美国、澳洲或中国大陆。因此,“本土”的切要意思是:“本人”当下双脚所站立的这片土地,那是我生长的地方。只有优先地真心关怀“本土”,人间佛教的追随者,才能真心关怀西方极乐世。
因此,尽管佛典中“六道轮回”、“法界”这些语词,不能对应西方生态学者所关心的“自然”,但人间佛教的追随者,却将关怀一切国土、一切众生的心,优先放在六道轮回中的人类,甚至优先放在居住于“本土”上的住民。人间佛教的追随者,更不会幻想自己,能与具有神秘意义和形上内涵的“法界”冥合。如此,人间佛教追随者的“自然”观,与西方生态学家所了解的“自然”并无二致。
(二)禅宗的“自然”观
与“自然”相关的议题是:随着佛教的东传,中国和日本等东亚佛教所了解的“自然”,是否和印度佛教相同?林教授(以及Ian Harris)的答案是否定的。他以日本诗人——临济宗居士松尾芭蕉(1644-1694)为例:芭蕉喜爱由外国引进的芭蕉树,它“具有植物存在的真实表征和中空无实的隐喻象征”。林教授说:“东亚的佛教传统美感地凝视身边的自然环境”,而在印度的佛教当中,以美感来观察自然的传统并不存在。在印度,“自然是被抛弃的,而不是美感凝视的存有”。林教授还引据M.D. Eckel 的观点说:“芭蕉的俳句承自寒山,带着自然的优雅与风味,使人的意识与自然合为一体。”但是,“日本人钟爱的自然,是驯化的自然,是经过人为塑造过后的自然”。这和印度佛教的传统不同:““自然”在印度传统中,是个必须超越的世界,而在东亚,“自然”则象征了超越本身。”林教授下结论说:“日本人所爱好的自然,是文化变形和提炼过的自然,并非原野的自然。”因此和西方生态学所说的自然显然不同。
诚然,在“物我同根”乃至“触事而真”、“触目会道”的东方思想下,眼等六根所感知的万物,往往是超越现象的“真”、“道”,因此,也往往是超越的美感经验。这不但表现在日本诗人芭蕉的诗作上,也表现在对芭蕉有重大影响的中国诗人寒山的诗作上。然而,芭蕉所钟爱的“自然”也许是“驯化的”、“塑造过的”,但是不是所有日本禅师的艺术作品,全都是如此?而寒山诗所表现的道家式的,因此也是阿罗汉式的隐逸思想,是不是能代表所有中国禅师的禅法?这些问题,则有待进一步检验:
“驯化的”、“塑造过的”的事物,基本上是非平民化的,甚至是反平民化的。但是,受到日本禅宗深重影响,而被尊为日本“茶圣”的千利休(1522-1591),在他的“侘数寄”茶道当中,却有极为平民化的,因此非“驯化的”、非“塑造过的”的精神存在。为了表达千利休“侘数奇”荼道,千利休曾以下面这首诗歌,说明他建造茶屋──“数寄屋”的理念:
一眼望去
没有花朵
没有着色的叶子。
海滩上 坐落着
一椽孤寂的茅屋
在秋夜蒙眬的
微光下
在这首描写茶屋的短歌中,我们看不出“驯化的”、“塑造过的”匠工凿痕。有关这点,还可以从千利休对茶具的看法,进一步得到证明:千利休《茶汤百首》当中,曾有这样的一首:“持有一釜就能做成茶汤,爱好万般道具为拙劣也。”另一首则是:“不论有或无,好茶具多么不重要!真正的(茶)道不需要它。”而在《杂谈集》卷下,也曾记载:千利休曾对着那些斤斤计较茶具好坏的客人,当面训斥说:“茶道具的好坏或新旧的鉴定系商人所为。如好此道之有志者,不管是一只破折钵(原注:研磨用的器物),也可适所适用,更超越是否被使用于茶汤上,应该称赞为数寄才对。”千利休的孙子,也是传人——千宗旦(1578-1658),在其《茶禅同一味》中,也说:“以名器著称供世赏玩之茶器,宝器,秘藏于库当宝,又有何益可言。”从这段引文看来,千宗旦被尊为“乞丐宗旦”,应该是名至实归的。
除了茶具的平民化之外,“侘数寄”茶道的另一特色是整个煎点过程的平凡无奇。千利休曾作有这样的一首短歌:“茶汤就是使水沸滚而泡成茶,如予饮用的事物也。”有一次,有人问千利休有关茶道的秘密,他回答说:“你燃起炭火,将水烧开到适当的程度,而后使茶产生适当的滋味。你(在茶屋里)安排花木,就如(它们)正在生长着一般。在夏天,你暗示凉爽,冬天则托出温暖,此外别无其它秘密。”千利休还针对这个问题,吟咏了下面的诗句:
茶汤只此而已:
首先把水烧开,
接着将茶注入,
而后适度饮之,
须知全在这里。
也许,还是有人认为千利休、千宗旦祖孙所创立的“侘数寄”茶道,仍然不够“自然”;因为不管是茶屋或茶具,都毕竟是人为或人工的成品。但是,影响茶道的中国禅呢?中国的禅师们,对于“自然”的看法,是否都像寒山那样的隐逸化、山林化,因此也是某种意义的文人化、精致化,以致有不食人间烟火的“超越”,甚至和芭蕉俳句一样地“驯化”、“塑造化”?答案是否定的。与石头希迁不同宗派的洪州宗创立者——马祖道一(709-788),曾开展出“平常心是道”的禅法。在这种禅法下,后代禅师发展出,包括尿屎等污秽的所有事物,都是悟道入处的禅法。下面就是一个例子:
僧参问:“承闻诸佛出事,为一大事因缘,请问和尚:如何是大事因缘?”师曰:“着衣、吃饭、屙屎、放尿。”僧不肯,不礼拜而出。师唤回,示以偈曰:“诸佛出于世,唯为大因缘;屙屎并放尿,饥餐困打眠。目前紧急事,人只欲上天;谈玄共说妙,遭罪复输钱!”僧惭惶作礼而去。
这是马祖一系下的明代临济宗僧——笑岩德宝(1512-1581),与其弟子之间的一段对话。在这里,我们看到:《法华经》所谓“佛以一大事因缘出现于世”的“大事因缘”,在“平常心是道”的禅法启发下,被解释为“着衣、吃饭、屙屎、放尿”。而在下面这则茨通际禅师(东明禅师)的自述诗中,我们也看到禅师眼中的自然──“穷山”,不必一定是经过“驯化”或刻意“塑造”的自然:
东明不会禅,穷山住有年;
朝来炊白粥,柴生满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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