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佛解脱当于众生心行中求
——以《维摩经》中维摩与文殊的对话为中心
王雷泉
引言:关于文殊法门
各位善男子、善女人:
当今社会面临很严重的问题,中国经济发展到现在,物质层面或许到了赵本山所忽悠的“不差钱”,那社会在精神领域还差什么呢?缺德。在印度,善男子善女人指的是有志于增长智慧、随佛学习的善男信女。希望在座各位应该都是够格的,而且能将善的风气传播到社会。
我们在文殊菩萨道场——五台山,选读《维摩经》的〈文殊师利问疾品〉、〈观众生品〉、〈佛道品〉、〈入不二法门品〉,紧扣文殊与维摩间对话,讨论大乘佛学的重要课题,比较有现场感。先引述太虚和印顺两位大德对文殊法门的论述。
上世纪二十年代太虚大师讲《维摩诘经别记》,提到维摩与文殊的特点:
“佛与众生皆人也。佛是康健矫强之人,众生是病弱羸瘦之人。文殊师利是释迦之代表,故净智无病。维摩是众生之代表,故示相有疾。以佛性论,文殊、维摩平等平等;众生与佛亦复如是。代表佛之文殊,具妙智德;代表众生之维摩,植众善本。”
从根本理体上讲,佛与众生是平等的;但在现实事相上,人与人之间有重大差异。佛智慧圆满,故是“康健矫强之人”;众生刚强难化,是身心皆有欠缺的“病弱羸瘦之人”。文殊师利是菩萨中智慧最高者,作为释迦牟尼佛的代表,前去探望维摩病情。维摩居士在福德与智慧方面堪与释迦牟尼佛相媲美,作为众生的代表,维摩是有来历的,无数世之前曾是金粟如来,为帮助释迦牟尼佛度化众生,来到这个充满怨怒、彼此伤害、有许多不善众生聚居的世界。因为众生有病,故维摩示现自己生病的现象,以唤醒迷茫中的众生。
印顺法师在《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中,将《维摩经》归于“文殊师利法门”,总结有六个特点:
(1)重第一义谛,不重世俗谛;语言表达上,常用反诘或否定,促使对方反观。超越常情的言行,充分表现出反传统的风格。
(2)以般若深悟为本,但着重于不思议的方便大行。虽有他方如来与净土,仍赞叹释尊的大悲方便,在秽土修行比在净土更有效率。
(3) 各各法空,没有别异,是“如”;“同为一空”,则是一切皆入“法界”,即为“不二”。
(4)在平等无差别的基础上,提出“烦恼是菩提”,强调“菩萨不断烦恼”。
(5)“弹偏斥小”:破斥蔽于名目、事相的菩萨,批判传统的声闻佛教。
(6)倾向于在家、出家平等,男女平等,故有重在家、重女人的特征。
《维摩经》中有一些惊世骇俗的言论,如果不了解佛教的基本知识和发展脉络,往往无法理解,甚至会产生误解。所以,佛学院把《维摩经》列在高年级课程中。真理有两个层次,一是世俗谛,世间约定俗成的真理;二是第一义谛,出世间的最高真理。佛法不离世间法而又超越世间法,追求的是出世的真理。可以说,世俗谛是做人的真理,第一义谛是成佛的真理。但佛是由人而成,欲想成佛先做好人,最高真理体现在世俗真理中而又超越了它。
不二法门,是世俗谛与第一义谛辩证不二的方法论。要把握不二法门,需要深刻的智慧。佛教常说根本智易得,后得(方便)智难求。根本智是超凡入圣的出世智慧,一言以蔽之就是看破、放下。但大乘的菩萨精神不仅限于此,还要拿得起,将自己投身到滚滚红尘中。要度化刚强难化的众生,就要有方便大行,这才是最难得的智慧。亦如儒家所说,只有圣人才能“用于权”、“游于艺”,从而达到孔夫子“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
在终极存在上,一切法都融入一大法界。无论是佛菩萨所在的净土,还是众生所在的娑婆世界,在佛菩萨眼中是一体不二没有分别。有什么样的生命主体,就有什么样的世界。众生的“肉眼”是有局限的,世界各民族的宗教都崇尚超自然的神力,希望超越肉眼的局限而达到“天眼”,能看到更广大的世界。但在佛教看来,天眼依然没有跳出凡夫层次,只有“慧眼”才能将世界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也因此才能看破、放下。菩萨的“法眼”是进一步从空入有,不仅使自己觉悟,还能使别人觉悟。而“佛眼”,则是佛空有不二最圆满的智慧。我们《佛教观察》的刊物、网站和博客,之所以译作“Buddha Eye”,就是希望我们能够取法乎上,效仿最高最圆满的观察立场与方法。
《维摩经·佛国品》有一个重要观点:“心净国土净”。要知道,在“心净”与“国土净”之间,最重要的还有“行净”。“行”,就是菩萨入世的实践。既然入世,就必须运用法律道德等规范来处理世间问题。所以,文殊法门是从大处着眼,站在平等圆满的法界角度看这个五浊恶世;而从小处入手,不舍弃一切众生。最圆满的菩萨精神,显示出家修行与在家修行、男人与女人,都是平等的。
菩萨既然要在充满烦恼的世间度化众生,就必须用中道的智慧处理烦恼与菩提的矛盾。这个思想,在《六祖坛经》有很好的发挥,可参见我最近在佛教观察博客上发表的《“烦恼即菩提”辨析——以〈六祖坛经〉为中心》。故《维摩经》在平等无差别的基础上,强调“菩萨不断烦恼”,特别指出在我们秽土的修行比在他方净土的修行更加有效。
一、以众生病是故我病
——读〈文殊师利问疾品〉
文殊代表佛陀前往维摩居室探病,两人的会面以宏大的场面开始:“八千菩萨、五百声闻、百千人天”,都跟随文殊前往。维摩命仆人撤去室内所有器具唯留一床,这一饱含深意的举动,为下面精彩的对话埋下伏笔。
文殊首先探问维摩病情和病因,维摩藉此道出佛教出离世间苦恼的根本精神,阐述苦集灭道、十二缘起等基本思想。维摩从他方佛国来此土协助释迦牟尼教化众生,故同众生一样经历从痴有爱而生老病死的生命历程。这一切,都在于由过去世以来的无明,推动产生今世的贪爱,从而形成现实百病丛生的生命状态。维摩以自己生病的事实,告诉我们生命无常的真相,要从脆弱无常的色身转向清净圆满的法身。
维摩以示疾这一事相,宣示菩萨不舍众生的使命。“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这句充满感性的话,正是菩萨同体大悲精神的体现。菩萨与众生血肉相连,菩萨的精神是“以他为己”,心中只有众生,没有自己。然而,菩萨的慈悲与智慧结合在一起,如《金刚经》所说“三轮体空”,不带任何功利性目的。在空的彻底观照下,对众生苦难感同身受,并把众生的苦难担当起来。
随后文殊与维摩展开一连串充满智慧的问答,对话进入更深奥的哲学层面:谈空。文殊饱含深意地问:“居士此室,何以空无侍者?”维摩层层解说“空”的深义,不仅维摩丈室是空,乃至十方诸佛的国土都是空。这种空的境界,以彻底的“空空”而达到。前面的“空”是动词,代表否定性的辩证思维;后面的“空”是名词,是扫除一切执着后的真实境界。学佛无他,做减法而已,“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怎样做到无闲事呢?就是以空的智慧扫除烦恼。
“空空”,意味着对空这个名相的执着也必须扫除,故经文说“以无分别空故空”,乃至“分别亦空”。俗人思维要么执着“有相”,要么执着“空相”。空不能落于思维的分别性对待。空不是虚空或顽空,空不离假有,否则就是“恶取空”。空体现了辩证的否定,故称“空亦复空”。这是一种随说随扫,不存任何相对性概念分别的透彻智慧。
空的智慧,建立在对“六十二见”的克服中。这是汇总了古印度外道所执的各种不符佛教观点的邪见,以对有和无的执着为根本,总成六十二种观点。有即存在,无即不存在。以“有见”为例,按五蕴开成五类。五蕴是构成世界最基本的名相,从五蕴存在与否去分析,可得出有、非有、亦有亦无、非有非无等四种状态,这是印度哲学中的“四句”论证。色受想行识五蕴各有四句,则成二十句。五蕴在时间上各有过去、现在、未来三世,再加上根本的有无二见,总成六十二见。人们的视野与思想,都在这六十二见中各执一端,像盲人摸象一般,永远无法从整体上把握到真理。空,是解毒的清凉药,是对片面性和局限性的否定。
六十二见当于何求呢?这里出现了大乘最重要的理论转折:六十二见当于诸佛解脱中求,诸佛解脱当于一切众生心行中求。“诸佛解脱”是修菩萨行的果地,最终落实在对“一切众生心行”的对治中。佛教的根本目标是度化一切众生,所以不能忽视众生的一切心理和行为,即便是众魔和外道也不舍离。“众魔者乐生死,菩萨于生死而不舍”,众魔处生死中不知其苦反以为乐,菩萨能超越生死而仍在世间度化众生。“外道者乐诸见,菩萨于诸见而不动”,对外道的各种邪见,菩萨能深入了解而加以对治。菩萨的使命是度化众生,故行菩萨道要从五明中求,学习各种世间学问乃至邪魔外道的思想。只有这样,菩萨才能与众生对话,才能以各种方便手段有效地度化他们。
二、从无住本立一切法
——读〈观众生品〉
度脱众生,就要知道如何观众生的根性。本品与<问疾品>的结构类似,在激烈的辩论问难中开显菩萨的方便智慧。从“菩萨当何所依”入手,渐次深入谈“菩萨当住度脱一切众生”的条件,最后归结为“以无住为本”。
经文重点讨论佛菩萨与众生间的双向关系,正如《坛经》指出的:“一切修多罗及诸文字、大小二乘、十二部经,皆因人置。”佛是根据众生的需要,才产生如此多的法门,特别强调“对机说法”,而有“四悉檀”之设置。悉檀,意指成就众生的方法。若众生希望过人间好生活这些世俗需求,佛所说的是随顺众生欲乐的“世界悉檀”。先行世间之善,然后层层向上,而有各各为人悉檀、对治悉檀,最后达到最高真理——第一义悉檀。这是真俗二谛论的另一种表达。
众生有向上的追求,佛菩萨有向下度化众生的大愿,两者间双向互动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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