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明延寿与禅教一致思潮
中国人民大学佛教与宗教学理论研究所 方立天
【内容提要】永明延寿是五代、宋初禅宗法眼宗的著名僧人。禅教一致是宋以后佛教的主流思潮。文章在指出延寿提倡的禅教一致说是当时佛教发展的客观需要后,着重论述了延寿禅教一致说的理论机制、思维方式、方法论原则,强调延寿在实践层面上融会禅教一致的思想特色,并指出禅净一致思想是其禅教一致说的一个重要方面,进而肯定延寿在中国佛教禅教一致思潮史上的历史地位。
【关键词】永明延寿;禅宗;禅教一致
永明延寿生于唐昭宗天复四年(904),卒于宋开宝八年(975)。浙江余杭人。曾任地方官吏,后舍俗出家。先后主持浙江奉化雪窦山资圣寺、杭州灵隐寺、永明寺(今杭州净慈寺)。因居永明寺十五年,度弟子达一千七百人,故世称“永明延寿”。卒后赠谥“智觉禅师”。延寿为禅宗法眼宗创始者文益的再传弟子,他以禅宗命家,强调万法唯心,以心立宗,力使经教纳入禅宗范畴,进而倡导祖佛同诠,禅教一致。在中国佛教禅教关系演变史上,永明延寿是继宗密之后影响最大的人物。正是在延寿之后,禅教一致说日益成为强劲思潮,并进而影响了宋以后中国佛教的格局与走向。
永明延寿为什么要阐扬禅教一致理论,又是怎样阐扬禅教一致理论的呢?延寿禅教一致理论又有什么历史意义呢?这篇短文拟就这几个问题作一简要的说明。
一、佛教发展的历史要求
永明延寿阐扬禅教一致学说是五代、北宋初的佛教形势决定的,是禅宗流传的迫切需要,也是佛教发展的历史必然。
随着佛教的发展,隋唐时代佛教形成了八个宗派,这些宗派大体上可分为两种类型:一类是以义理、学解为主的派别,有天台、三论、唯识、华严诸宗;一类是以修持、践行为主的派别,有律、净土、禅、密诸宗。唐末以后,义理宗派在渐趋衰落,然天台宗因根据地在南方,地理条件优越有利,在五代和宋代仍有了新的发展,唯识宗和华严宗的义学在宋代也相当流行。又因一般佛教信徒注重修持,故在五代和宋代禅净两宗最为流行。自唐末至五代,禅宗形成了沩仰、临济、曹洞、云门、法眼“五家”。五代以后,禅宗、天台宗和律宗等学者多兼弘净土,净土宗信众愈来愈多,在宋代结社念佛之风愈来愈盛。
相对而言,义理佛教缺乏修持的内证实践,修持佛教则缺乏义理的正见支撑。随着隋唐佛教八宗的流传,宗派佛教也暴露出自身存在的问题。在五代、宋初,佛教内部的问题,主要有三个:一是禅宗修持的验证问题,二是义理宗派间的理论差异问题,三是禅宗与其他宗派的关系问题。这是三个互相联系的问题,其中最重要、同时牵扯其他两个问题的是禅宗与其他宗派的关系问题。
禅宗标榜“教外别传”,自立于佛说经典权威之外,强调成佛是个体的内在的自我证明(暗证),成佛在当世而非在来世。禅宗的这一基本特质,不仅直接否定了经典义理、闻思正见的重要性,而且也否定了佛经所说的成佛标准。成佛究竟有无统一标准,成佛到底如何证明,构成为禅宗难以解说的内在理论矛盾。这一根本性的矛盾的展开,一方面有利于充分地发挥禅师的主体性、原创性,一方面也给禅宗的发展带来了负面的影响。这种负面影响,一是表现为当成佛变成脱离统一标准的个人印证时,必然导致禅门内部的争斗、争夺,分宗立派,门派林立;二是不信佛经言教,排斥经论所讲的理论,易于导致佛教修持目标和方向的失落;三是禅修混乱,当传佛心印难以检验时,就会流行无知、邪见,甚至出现狂禅、痴禅。延寿就尖锐地指出:“近代或有滥参禅门不得旨者,……并是指鹿为马,期悟遭迷。执影是真,以病为法。只要门风紧峻,问答尖新。发狂慧而守痴禅,迷方便而违宗旨。”[1]延寿认为有些禅僧是滥参,盲修瞎练,不着边际,不落实处,徒为虚劳,有违宗旨。
义理宗派和义理学者也存在纷然诤竞,不别真伪的问题。延寿说:“诸佛如来,一代时教,自古及今,分宗甚众,撮其大约,不出三宗:一相宗,二空宗,三性宗。若相宗多说是,空宗多说非,性宗惟论直指,即同曹溪见性成佛也。如今不论见性,罔识正宗,多执是非,纷然诤竞,皆不了祖佛密意,但徇言诠。”[2]又说:“今时学者,既无智眼,又缺多闻,偏重遮非之词,不见故常之理。奴郎莫辨,真伪何分。如弃海存沤,遗金拾砾,掬泡作宝,执石为珠。”[3]延寿批评教门学者执著是非有空,尤其是偏执是非之词,不见圆常之理,不论见性,是观念的偏差,理论的错误。
禅宗与其他宗派的关系,即禅与教的关系。禅宗把佛教分为两种:宗门与教门,禅家与教家。宗门,禅家,即禅宗,为教外之法。教门,教家,即禅宗以外其他所有的以经论为依据的宗派,为教内之法。禅宗认为,佛教的真髓,在经典义理、文字言说之外,是必须通过参禅实践才能获得的。禅与教的矛盾、紧张表现在诸多方面,诸如,禅宗认为语言文字是假名性空,并非真理的表现,而教家则认为,佛教经典是佛的说法,表达了佛教真理。禅宗强调即心是佛,不须外求,而教门则认为佛典言教是入道的阶梯,是衡量区别邪见正见的准绳。禅宗也不认同广兴唱诵,往生西方极乐世界,而净土宗则力主称名佛念,往生净土。禅宗主张善恶都莫思量,以直入心体,而教门一般都强调区分善恶,弃恶从善。如此等等,都表明禅宗与其他宗派在成佛方法、成佛途径上存在着巨大差异。
以上情况表明,重新整合禅宗与其他宗派的相互关系,并藉以克服禅宗内部的弊端,协调教家各宗的关系,成为关乎佛教命运的重大的理论问题和实践问题,是当时影响佛教发展的迫在眉睫的现实课题,延寿的禅教一致说即在此种情势下应运而生。
二、延寿的禅教一致论
禅教一致即禅教统一。永明延寿通过编著《宗镜录》和撰写《万善同归集》、《唯心诀》等,着力阐述禅教统一的理论机制,从哲学思维与宗教思想两方面调和禅与教的关系,进而构成禅宗与教家相统一的学说。
相传永明延寿曾邀请天台、华严、唯识三宗的学者,分居博览,彼此诘难,互相探讨,然后他以“心宗”即禅宗的心性理论为准绳,对各家学说加以折中调和,并广泛征引印度和中国的三百种佛教文献资料,加以参比审定,编辑成百卷本《宗镜录》[4],以宣传禅教一致的主张。延寿又撰《万善同归集》三卷,根据诸经论的言教,阐扬禅宗“以心立宗”的旨趣。还著《唯心诀》,禅明万法归于一心,由观心而达一心的唯心思想。由此可见,“心”是永明延寿佛教思想的根本理念和核心主题,是他阐明禅教一致说的指导思想和理论基石。
永明延寿对心作了界说,他说:“何谓一心?谓真妄、染净一切诸法无二之性,故名为“一”;此无二处,诸法中实,不同虚空,性自神解,故名为“心”。”[5]又说:“心也者,冲虚粹妙,炳焕灵明,无去无来,冥通三际。非中非外,朗彻十方。不生不灭,岂四山之可害?离性离相,岂五色之能盲?处生死流,骊珠独耀于沧海,踞涅槃岸,桂轮孤朗于碧天。大矣哉,万法资始也。”[6]还说:“(心)乃万化之原,一真之本。”[7]延寿这是说,心是万法的本性,万法的始基,万化的本原,也就是说心是宇宙万法的实相、本质,宇宙万法是心的显现、现象。延寿也称心有真心与妄心之别,但作为万法的本原,成佛的本体是真心,而不是妄心。延寿有时也“识”与“心”并用,融合唯识宗的八识论,还吸取天台宗的性恶说,协调禅宗的心论与性恶说的理论差异,但延寿所讲的心与唯识论、性恶说不同,是宗密华严禅的真心,是其师祖法眼宗创始者文益吸取华严宗“一真法界缘起说”的“一真法界”,而“一真法界”即真心。
永明延寿强调,心是佛教的宗旨,意趣,是修行的根本,归趣。《宗镜录·自序》表述全书的宗旨云:“举一心为宗,照万法如境。”[8]又云:“此识此心,唯尊唯胜。……唯尊者,教理行果之所归;唯胜者,信解证入之所趣。”[9]《万善同归集》也说:“问:“所修万善,以何为根本乎?”答:“一切理事,以心为本”。”[10]这都是以禅宗的“心”去统摄融会全体佛法和全部教义,以自心的觉悟为修持和成佛的准则。延寿还热烈赞颂“心”的殊胜功能:“详夫心者,……众圣歌詠,往哲诠量,千途异说,随顺机宜,无不指归一法而已。……若悟一法,万法圆通。”[11]又说:“此一心法,理事圆备,是大悲父,般若母,法宝藏,万行原。……是以若了自心,顿成佛慧,可谓会百川为一湿,抟众尘为一丸,融镮钏为一金,变酥酪为一味。”[12]总之,“心”是诸法的真源,佛教的宗旨,万善的根本,智慧的源泉,成佛的根据。
在立足于心论的基础上,永明延寿强调了禅与教的统一,禅宗与佛教经典义理的统一。唐代密宗曾作过这样的界定:“诸宗始祖即是释迦。经是佛语,禅是佛意,诸佛心口必不相违。”[13]“语”,语言;“意”,思想。认为经是释迦佛的言教,禅是释迦佛的意蕴。意非言不显,言非意不立,佛的思想与语言是不相违背的。佛语印可自心, 佛教经典内容与禅宗佛教思想是一致的。延寿也说:“问:“若欲明宗,只合纯提祖意,何用兼引诸佛菩萨言教以为指南?”……答:“从上非是一向不许看教,恐虑不详佛语,随文生解,失于佛意。……直了佛心,又有何过?只如药山和尚一生看《大涅槃经》,手不释卷。……且如西天上代二十八祖,此土六祖,乃至洪州马祖大师,及南阳忠国师、鹅湖大义禅师、思空山本净禅师等,并博通经论,圆悟自心,所有示徒,皆引诚证,终不出自胸臆,妄有指陈。””[14]这是说,禅门不是不许看教,而是关注看教不失佛意。禅宗历代祖师都是重视佛典,博通经论的。延寿一方面强调禅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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