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大乘起信论》“一心开二门”说辨正
引论:牟氏《起信论》“一心开二门”说的提出
《大乘起信论》相传为马鸣菩萨所造,南北朝时来华译师真谛三藏所译。在中国佛教思想发展的历程中,此论是极其重要的根源性经典之一。论中云:“所言法者,谓众生心,是心则摄一切世间法、出世间法,依于此心显示摩诃衍义。”(《大正藏》第32卷,第575页)法者, 存有义;摩诃衍者,大乘义。此即把佛教的存有理论落实在众生的心之一法上,由此显示大乘佛教区别于佛教小乘的独特理念。论复云:“依一心法有二种门,云何为二?一者心真如门,二者心生灭门,是二种门皆各总摄一切法。”(同上书,第576 页)此中依于众生心之一法开出“真如门”(对于本体界的说明)及“生灭门”(对于现象界的说明)二门,以二门作为说明存有现象、原因、依据等等的理论纲骨。以上二义——将存有论归结于心法,及由心法开出真如、生灭二门——合在一起,即是《起信论》着名的“一心开二门”之说。
《起信论》中此一独具特色的存有论架构,牟先生在晚年阶段的哲学思考中,曾给予极高度的关注。在《佛性与般若》中提出:“盖由《般若经》只言般若作用地具足一切法,而对于一切法却并无一根源的说明,即,只有作用的具足,而无存有论的具足,是故再进而言存有论的具足,由此进一步的说明所必至者。一心开二门,二门各总摄一切法即是存有论的具足也。依心生灭门,言执的存有论;依心真如门,言无执的存有论。是则由实相般若进而言心真如之真常心,此乃由问题之转进所必至者。”(《佛性与般若》上,台湾学生书局印行,第456页。 下引此书版本同)这段话中值得注意的有两点:其一,牟先生在此处点示了他所理解的佛教思想史的内在逻辑,即《般若》系统的佛教只是言般若智“作用的”具足一切存有,而未言“存有论的”具足一切存有,《般若》系统对存有的原因、必然性等缺乏根源的说明,欲对存有之原因、必然性等问题作根源的说明,即必然要过渡到包括《起信论》在内的其它系统;其二,牟先生此处把《起信论》“一心开二门”之说所包含的存有论意味,同他在其名着《现象与物自身》中所建构的二重存有论理念融合了起来,二重存有论即是执的存有论和无执的存有论,《起信论》之心生灭门,即是言执的存有论,《起信论》之心真如门,即是言无执的存有论。
“执的存有论”及“无执的存有论”这二重存有论的提出,本是牟先生融通东西哲学,尤其是融通中国儒释道三家与康德哲学的理境,《佛性与般若》援引此说释解《起信论》的义理架构,说明牟先生此时已经注意到《起信论》“一心开二门”之说与中西哲学会通之间的关系。不过,《佛性与般若》是一部解读中国佛教思想史的煌煌巨着,此书思路繁复,“以天台圆教”作为中国佛教思想创造活动的“最后的消化”(《佛性与般若》序,第3页)。 尽管牟先生在书中专章讨论《起信论》“一心开二门”之说,对其佛理架构表示了深刻的同情和理解,然而《起信论》此说在佛教教内理论发展及佛教教外哲学会通方面的意义,似乎仍然不够显豁。
在写完《佛性与般若》之后,牟先生的学思仍在步步提升。1978年他为台大哲学研究所诸生讲《中国哲学十九讲》,此系讲座是“对于中国各期哲学”所作之“综述”(牟宗三:《中国哲学十九讲》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12月第一版,下引此书版本同)。但此书对于中国哲学之材料已有进一步的吸收与消化,特重于阐明各期思想的“内在义理”及所“启发之问题”(同上),所以对于牟氏五十岁以后数十年间所理解和综合的中国哲学史、思想史诸观念,往往有深一层的提炼及进一步的澄澈。如对于《起信论》“一心开二门”说的理解即是如此。牟先生在讲座中专立“《大乘起信论》之一心开二门”一讲,认为“一心开二门”的架构是一个具有普遍适用性的公共哲学模型,他说:“这是哲学思想上一个很重要的格局。这个格局非常有贡献,不能只看作是佛教内的一套说法。我们可以把它视为一个公共的模型,有普遍的适用性。可以拿它来对治一个很重要的哲学问题。这也是我这几年反复思考,才看出来的。”(《中国哲学十九讲》,第274页) 《佛性与般若》中点明,《起信论》“一心开二门”的架构“对内对外俱有特别的意义与作用”(《佛性与般若》上,第473页)。 这里所谓的“对内”,即是从佛教存有论内在的思想逻辑而言;所谓的“对外”,则是从佛教思想与其它宗教或哲学系统的会通关系而言。因此,本文对牟说的辨正,也就围绕《起信论》学说“对内”及“对外”二方面的意义问题来展开。
佛理内在的发展必然逼显出“真常心”系统吗?
《阿毗达磨大乘经》中提出:“无始时来界,一切法等依;由此有诸趣,及涅pán盘证得。”进一步地说,此可作为“一切法”之依据者,即是所谓的“一切种子识”:“由摄藏诸法,一切种子识,故名阿赖耶,胜者我开示。”(见《摄大乘论》所引,金陵刻经处版,卷一,第3页)这一种子识或阿赖耶识的概念, 在《解深密经》中称为“阿陀那识”:“阿陀那识甚深细,一切种子如暴流;我于凡愚不开演,恐彼分别执为我。”(《解深密经》卷一,南京支那内学院《藏要》本,第9页)关于种子识、阿赖耶识或阿陀那识的存有性质, 《显扬圣教论》说为:“阿赖耶识者,谓先世所作增长业、烦恼为缘,无始时来戏论熏习为因,所生一切种子异熟识为体。”(《显扬圣教论》,金陵刻经处版,卷一,第1 页)《摄大乘论》亦称:“一切有生杂染品法于此摄藏为果性故,又即此识于彼摄藏为因性故,是故说名阿赖耶识。”(《摄大乘论》,金陵刻经处版,卷一,第3页)因此,印度无着、 世亲一系唯识宗学人是偏重从烦恼、杂染的角度认识此深度心识,或“一切法”的依据的,故其理论一般称为“虚妄唯识”思想系统。
《起信论》则提出“众生自性清净心”之说(《大正藏》第32卷,第576页),或“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之说(同上书,第579页),以众生本自具足的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作为存有的依据。这种说法在印度佛教经典中也有一些根据,如《胜@②经》中云:“如来藏者是法界藏,法身藏,出世间上上藏,自性清净藏。此自性清净如来藏而客尘烦恼上烦恼所染,不思议如来境界。有二法难可了知,谓自性清净心难可了知,彼心为烦恼所染亦难可了知。”(《胜mán@②师子吼经》,南京支那内学院《藏要》本,第10页)众生内具的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是不杂有任何污染成份的清净智心,所以《起信论》这一系理论一般称为“真常心”思想系统。
牟宗三《大乘起信论》“一心开二门”说的一个重点,是要证明《起信论》之真常心理论是佛教内部教义发展的必然产物。他说:“由唯识宗的阿赖耶系统推进至《大乘起信论》的真常心系统,这种推进乃是佛教内部教义的发展中,必然要出现的一种推进。因为顺着阿赖系统中问题的展现,自然会逼显出“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的思想系统。”(《中国哲学十九讲》,第267 页)究竟是阿赖耶系统中何种“问题”的“展现”,使得“真常心”系统代替“虚妄唯识”系统成为一个理论的和逻辑的必然?牟先生举出下面两个问题加以说明。
第一个问题是由说明一切存有的依据这一理论需要逼显出来的。唯识宗以阿赖耶识作为一切法的依止,即是以深度心识中潜藏的各种生命习气作为说明一切存有的原因。但是阿赖耶识在性质上是偏向虚妄的,故以之作为生死流转的染污法的原因是谛当的,而要以之作为清净功德法的原因,则就十分不伦。当然,虚妄唯识思想系统也见到此种存有论上的难题,所以无着、世亲一系在《摄大乘论》中提出,清净心种子是“从最清净法界等流正闻熏习种子所生。”(《摄大乘论》卷一,支那内学院《藏要》本,第8 页)即是说清净功德法生起的直接原因乃是亲闻佛菩萨圣者之清净言音。如此以来,则清净功德法或净化生命活动之原因就不仅是后天的、外在的,而且也是偶然的了。可见,虚妄唯识思想系统对于一切存有原因或根源的说明不谛当、不圆满,必须由更加善巧的存有论模式来替代它。
第二个问题是“成佛有无必然的保障”的问题,也即是佛性观的问题。虚妄唯识思想系统以为无漏净种是后天习闻所得,从理论的逻辑着眼,这系学说是以无漏净种作为众生成佛的根据,无漏净种既然是后天的,成佛的根据亦必然是后天的;无漏净种既然是偶然的,成佛的根据亦必然是偶然的。一句话,在虚妄唯识思想系统中,既然成佛的根据本无必然的保障,则众生是否能够成佛,也就经常需要“碰机会”了(同上书,第268页)。
在《佛性与般若》一书中,牟先生以“般若”与“佛性”两个观念作为纲领来理解佛教思想史。佛教历史上的各种义理系统都是从“般若”、“佛性”两观念发展而出,其中,“般若是共法,系统之不同关键只在佛性一问题。”(《佛性与般若》序言,第3 页)所以牟先生乃是扣紧“佛性”问题来理解佛教思想史的内在逻辑的。依对“佛性”问题的不同理路而有两个系统:赖耶系统及如来藏系统(《佛性与般若》上,第453页)。前者是“妄心为主正闻熏习是客”的系统; 后者是“真心为主虚妄熏习是客”的系统(同上书,第429页)。 “佛性”概念本质上是指成佛的依据,因此佛教各系统存有论学理演进的内在逻辑,即跟理解与解决成佛依据之问题的方式有关。牟先生说:“自《起信论》依《华严》、《密严》、《胜mán@②》、《涅pán盘》等言如来藏之真常经而提炼出一个真心后,佛教的发展至一新阶段。就佛教内部言,它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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