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乘与人间两般文化
太虚
──十三年冬在慈溪保国寺作──
一 释题
二 甲种文化
甲 理智上──离言契性的
乙 行为上──克己崇仁的
丙 信向上──融迹同本的
三 乙种文化
甲 理智上──藉相求知的
乙 行为上──纵我制物的
丙 信向上──取形弃神的
四 人间两般文化利弊之对照
甲 利之对照
1 实事虚理
2 善体利用
3 存性厚生
乙 弊之对照
1 妖怪封蔽
2 苟惰奋斗
3 沉迷失望
五 大乘与人间两般文化
甲 大乘与甲种文化
乙 大乘与乙种文化
六 大乘化之人间两般文化
一 释题
此题、尝标为“佛法与东西洋文化”,在庐山及如皋两处讲演之。听者既未能纪录成章,复以所题东西洋文化一名,义犹未当,乃易为今题一演绎之。
“人间”一名,包括历史所载交通所及之全地球人类以言。佛法之在人间流布者,固亦为人间范围内文化之一,而大乘之在佛法范围内,更不待言。今既抽出“大乘”与“人间两般文化”对裁,则“大乘”且置后论,先一审人间两般文化之义。此人间之两般文化,以横的空间分别之,似可言东西洋文化。甲为东洋文化,乙为西洋文化。然甲种文化在西洋亦非绝无,若梭、柏、亚三氏与基督教及康德下之各派,多为甲类;而乙类文化在东洋亦非绝无,若中国之法家、名家、兵家、纵横家、与墨家一分,及印度之顺世外道等,皆为乙类。故梁漱溟君东西文化之分为未当,而此亦不能以东西洋文化名也。以纵的时间分别之,又似可言古今文化──若近人所言新学、旧学,或新旧文化等──,然古文化中非无甲种文化,若法家及顺世外道等;今文化中亦非无乙种文化,若生命派及人文主义等。故亦不能以古今文化名也。以性质分别之,又似可言动静文化,然甲类文化非不动,但调伏“激烈的动”为“安静的”动耳,虽静而恒动。乙类文化虽尚动,但动之结果则化为物质的、法制的死静之件,由动而成静。故亦不能以动静文化名也;由此可见李大钊所言东西文明根本之异点之不然。又似可言精神文化、物质文化。然甲种文化所产之工艺器物非不灿然,而乙种文化亦由凭借一种精神而产生之,若渴求真理及欲望等,故亦不能以精神物质文化名也;由此可见泰戈尔等所言之不然。又似可言乙种为改善依报──谓器世间即改造环境──的文化,甲种为改善正报──谓有情世间即改造自己──的文化,然改善依报非不凭仗正报,改善正报亦必施及依报,且其名费解,故亦不能以依正文化名也。又似可言甲种为提高──谓提高人性以向上发展──的文化,或择善其质的文化;乙种为扩大──谓扩大人力以向下普及──的文化,或廓充其量的文化。然提高非不兼藉扩大,若贤人政治亦言衣食足而后知礼义等;而扩大亦非不并冀提高,若多数政治,亦期望由众愚或全民执政后,当如何美善。且提高、扩大,名不雅驯,故亦不能以提高、扩大名也。又似可借用白璧德语,以人文主义、人道主义区别之。然此二名之界说犹混,而白璧德所持之人文主义,亦不足包括吾所言之甲种文化,故亦不能以人文人道名也。然大较言之,则上来之东西也,古今也,动静也,依正也,精神与物质也,提高与扩大也,人文与人道也,其名皆有可用;而各各不无未当之处。故今不嫌笨拙,只得题之为“人间两般文化”。
今此两般文化之分别,乃从人间的理智上──知的、行为上──情的、信向上──志的、之两般各异性质以区别之也。今准此说其区别于下:
二 甲种文化
此之甲种文化,可以宗教及人生哲学为代表。如佛、基、神──若日本之神道教等──、回回教与印度旧新婆罗门教、数论、瑜伽、胜论等派;又中国之儒家、道家与墨家一分──宗教的、及阴阳家等派;又西洋古代之毕太哥拉、齐诺、芬尼斯,与梭、柏、亚三氏,及斯多亚并希腊的宗教哲学、新柏拉图主义等派──中代多分是基督教的,少分是柏拉图的。属于甲种,更不待言;近代之斯宾罗莎与康德下之一分──除尼采──,及最近英国的苏格兰、康德、浪漫三派之结晶,德国的浪漫派与倭铿派,法国康德派之柏格森等,美国之马希陈林等派与新唯心论派及人文主义派等,俄国之托尔斯泰、克鲁泡特金等;皆应包括在甲种文化范围以内。故兹甲种文化,横亘东西,纵贯古今。唯有从其性质上偏重之点可区别之,分说如左。
甲 从理智上观之是偏重于离言契性的
“性”、指真理或实体或本然之理性;意以真实的本身名之曰性。此真实的本身非名数诠表所能得到,唯是不可思议,故必离绝言思,超出名数,乃能以“不思议心”契证此“不思议性”。至名言义数,不过是“离言契性”之圣者──哲人──或先觉者,随俗施设以接引群众之度筏。前来所列举甲种文化之各家,其理智皆以此离言契性为大本营,而以达到离言契性之一境为极致,决无以名数所诠表出来之义量为究竟真实者。佛法如此,可不待言!
证之以儒家,则孔子曰:“余欲无言!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子贡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中庸曰:“上天之载,无臭无声”!他若孔氏之“尸斋”,颜氏之“心斋”,而宋明儒亦多从事静坐。以参究“未发之性”及寻“孔颜乐处”,则儒家理智之大本营在离言契性可知矣。证之以道家,则老子曰: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谓从言思之假施设,乃产出万物之差别──。曰:“镇之以无名之朴”──朴指离言本然之实际──。曰:“强名之曰道”──唯不可名故名为强名──。他若庄生“槁木”、“死灰”、“木鸡”、“筌罤诸喻,则道家理智之大本营在离言契性可知矣。耶、回、神、梵诸教──墨家之天志,阴阳家之天数、天机不可测,附此──,以真实的本身归之于所崇仰之天神,其对于所崇仰之天神,必谓为超绝的、神秘的、不可思议的,非科学之经验所得经验的,非哲学之推论所得推论的,唯全然不加研索之虔诚渴仰乃能感应契合之。则其理智之大本营在离言契性,又可知矣。数论、瑜伽、胜论诸派,虽皆详切以说明其所指之根本的、最高的真实之一境,而认为唯修证静虑或恳挚祭献乃能契及之,亦复从同。则其理智之大本营在离言契性,又可知矣。西洋之哲学,似不适此离言契性之一条,然齐诺、芬尼斯、斯宾罗莎及唯心的浪漫派──别以新科学影响下之浪漫派──等,既皆以神秘主义为中心,亦必然以莫名其妙之妙况为其根极。梭格拉底一切工作皆被动于一极深挚之神力,有一天整日立著与神力相合,此神力唯自心之契合,不能用言说以表示他人。柏拉图有出洞之喻──杜威讲演的哲学史上载之颇详──,出洞即离言之意。见真相即契性之意,回洞中报告即施设名言以悟他之意。康德亦肯定其认为不可知识的灵魂与本体及天神──康德是肯定的,故后有“自存物”一派哲学,自存物即此云离绝言思之真实的本身,故不同后来之否认,不可知的──。则其理智之大本营皆在离言契性,亦可知矣。
乙 从行为上观之是偏重于克己崇仁的
“仁”、指自他之调和性。自他犹云物我,我以外皆为物,故自以外亦皆为他,自他调和则一切无不调和。而此自他调和原是宇宙物我本然之关系,此本然之关系,亦名为礼。世人徒以肆其私己之贪欲及反动之忿争故,遂违反此自他调和之本然关系;若能克伏或克除其私己之贪欲及忿争,以遵循此本然之关系而行,自他乃无不调和。故儒者云:“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依之以施行种种刑、政、礼、乐、文物、制度,要皆从“一自”对“一一他”种种不同方面之本然关系,以求其恰到好处之调和耳。佛之破除我执,依平等大慈施设种种方便,可无论矣。老子曰:“吾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让──慈、标所崇之仁,俭、克私己之贪欲,让、克私己之忿争;其为克己崇仁可知。
耶标博爱,视敌如友。又基、梵、神、回诸教,大都属其本然调和至美之关系性于所崇归之天国,而由供献私己之身财于社会于神,以为能达到其天国之径路;则所行在克己崇仁可知矣。梭格拉底及康德等,皆以极严之肃括主义律身,汲汲然唯务教化他人而利益之;他若柏拉图之要超出特殊人性──见杜威所讲哲学史──而进于普遍人性,建设其理想之国,斯宾罗莎主以肃括理智达到其神秘伦理──脱去情欲及感官的束缚。由直觉有了爱神的爱,则无论什么都可以得到相当价值;克鲁泡特金极论万物进化之须由互助等等;皆可以见其行为之在克己崇仁也。
丙 从信向上观之是偏重于融迹同本的
“迹”、谓现前万有变易差异之迹象,“本”、谓常住一如不变无异之本体。镕融变异之迹象,泯同常如之本体,为甲种文化于信向上共通之标的。此[虫+鬲]迹同本之信向,即为求人或万有之一致及常存。佛果之自证心境,等于无等之真如,名曰无等等智,可无论矣。儒家以天命为性、率性为道、修道为教,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孟子说人之性善、犹水性之就下,而以不善为被激而成;则其明德、亲民、所止之至善,必为反迹伪而归本真,义无可疑。老子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物得一以生,人得一以灵,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贵在得一,贵在上法自然,贵在反本归朴,故贱仁义为道德之衰、礼为忠信之薄;绝圣弃智,剖斗折衡,务去除一切人为所起之伪迹,返于自然之真本,意尤显然。至基、梵、神、回诸教,在超出现前起灭类别之万有迹象,归奉宇宙本体之真神,冀上同真神之永生,亦皆一致无异。数论最终目的在令“神我”与“世性”脱离,各返本位,灭除神我与世性──世性谓世界的本质──合所生起之觉等二十三谛,亦是销迹归本。
属于甲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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