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九体当中有一体为“情”,皎然释“情”,便触及感情与外境的问题,这是“缘境”说的一个出处:
情:缘境不尽曰情。[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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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白云歌寄陆中丞使君长源〉,《全唐诗》卷821,页8257-8258。
52. 见《全唐文》〈唐苏州开元寺律和尚坟铭〉,卷918,页9564下。
53. 《大乘起信论》,收在《大正藏》第32册论集部,页577中。
54. 李注《诗式》,页54;周注《诗式》,页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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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出处则出现在皎然〈秋日遥和卢使君游何山寺宿易上人房论涅槃经义〉诗中说:
诗情缘境发,法性寄筌空。[55]
上面的“情”是指诗人体现于作品中的感受、体会或情绪,“境”是指作品中所呈现的一种美感世界。“诗情缘境发”就是探讨境与识的关系,这关系含涉著二个方向:一个是由内心到外物,另一个便是由外境到内识。就作者而言,诗人将感情投射于诗境;就读者而言,依缘著诗境可再现诗人的感情。换句话说,诗人的感受、体会或情绪,要透过作品所生成的意境传达给读者;而意境的作用,可以把诗人心中的感受、体会或情绪,形象化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如果说“情”是境的灵魂,那么“境”就是情的载体,而“诗”就是这两者有机地统合在一起的产物;因此,当皎然衡量诗歌是否达到“情”的标准(即具有情韵无穷的魅力),就是要看作品中所含蕴的诗人之“情”,能否“缘境不尽”。
至于作者如何将诗情藉著诗境来呈现呢?皎然提出具体的手法就是“比”和“兴”。皎然在评论江淹与班婕妤的咏团扇时说:“江则假象见意,班则貌题直书”[56],“假象见意”就是借助形象表达作者的立意。又《诗式.用事》说:“取象曰比,取义曰兴,义即象下之意。凡禽鱼草木人物名数,万象之中义类同者,尽入比兴。”[57]皎然认为万事万物都有外象,每一种物象之后都包含著一定的意义,含义相似或相通的,都可以找出其中类通点,用“比”、“兴”方法来以此见彼。综而言之,“假象见意”“缘境”“取象曰比,取义曰兴”都是探讨情意与境象的关系,并关系到形象思维的方法及运用。
其实,讨论情意与境象之间的关系,《周易》的“立象以尽意”,陆机的“诗缘情”说,都是皎然的先声,皎然的理论除继承前人的理论并进一步深化外,还与唯识学有著高度的关系。追溯“缘境”一词的使用和概念,便可发现皎然的“缘境”说与唯识学的相关性。唯识学论著《成唯识论》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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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皎然〈秋日遥和卢使君游何山寺宿易上人房论涅槃经义〉,《全唐诗》,卷815,页9175。
56. 见李注《诗式》,页97;周注《诗式》,页40。
57. 见李注《诗式》,页24;周注《诗式》,页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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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无离识所缘境者,则说“相分”是所缘,“见分”名“行相”,“相”(分)“见”(分)所依自体名“事”,即自证分。此若无者,应不自忆“心”“心所法”,如不曾更境,必不能忆故。“心”与“心所”同所依根,所缘相似,行相各别,了别、领纳等作用各异故。事虽数等,而相各异,识、受等体有差别故。[58]
上面这一段话主要在分析:离识之外没有客观外境,识乃缘境相而生。唯识学立论,以为宇宙一切现象(即法相),唯“识”所变。识虽是一种无质碍性的、不局限于肉身而交遍于法界的功能(能力和功用),但此功能未起现行之前,不称识而称种子,种子起现行之时,不称种子而称识,而识之现行,必待四缘俱备(这四缘就是因缘、等无间缘、所缘缘、增上缘),也就是说,见色、闻声、嗅香、觉味乃至推理等认识功能,皆不能离开色声香味触等物质性的境相而生起。因此熊十力便曾指出“根、识、境三法,互相依住,识依根及境生,而不以根境亲生。一切现象,相依有故。”[59]皎然的“缘境”说,将诗情与诗境看成是紧密缘合的关系,虽然只有简单两句话,但其内涵已与唯识学所论“识缘境相而生”的概念,有著高度的类似性。
皎然的“缘境”说,存在著化景物为情思,用景物来象征情思的理论架构,这种思维模式便为后来许多诗家、诗论家、词论家所吸收,发展成中国诗论中重要的情意理论。以下略举数列:
唐代如权得舆〈左武卫曹许君集序〉说:“凡所赋诗皆意与境会”,柳宗元〈奉和杨尚书彬州〉说:“境以道情得”,司空图〈与王驾评诗书〉说:“长于思与境偕,乃诗家之所尚者”;宋代如叶梦得《石林诗话》说:“意与言会,言随意遣”;明代如袁宏道〈叙小修诗〉说:“情与境会”,王世祯《艺苑卮言》说:“气以意畅,神与境合”;清代像王夫之《斋姜诗话》中的“情景合一”理论,主张“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要写“景中情”“情中景”,李渔《窥词管见》说:“情为主,景是客,说景即是说情”。[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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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成唯识论》卷二,页69-70。
59. 见熊十力《佛家名相通释》,页9。
60. 以上转引自《中国诗学辞典》,页448、598、770、777、856、859。
按:唯识学中“识”与“境”的用语,与中国诗论中“神思”与“景”、“物”和“情”、“意”与“境”等用语的相关性,似乎值得进一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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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创作主体与创作对象的辩证关系:境象的虚实二义
诗歌作品所指涉的世界,有时是明明白白的具体实相,有时又如抽象的虚构体。皎然把诗歌所指射的世界,统称作“境象”,并注意到了诗歌作品所再现客体与实在客体的虚实差异,皎然《诗议》说:
律家之流,拘而多忌,失于自然,吾常所病也。必不得已,则削其俗巧与其一体。一体者,由不明诗对,未皆大通。…夫境象非一,虚实难明。有可睹而不可取,景也;可闻而不可见,风也;虽系乎我形,而妙用无体,心也;义贯众象,而无定质,色也。凡此等,可以对虚,亦可以对实。[61]
皎然是在论述律诗对偶问题时提出“境象”的虚实问题的,皎然反对“律家之流,拘而多忌,失于自然”,他所说的“拘忌”,就是“拘限声病,喜尚形式”的毛病。[62]根据王利器《文镜秘府论校注》,上文的“境象非一”是作“境象不一”,但有注语说:“一作“景象非一””,[63]从王利器的注可以知道这里有文字上的歧异,但是无论是“不一”或“非一”,笔者认为皎然所称的“境象”,并非将分开的二个“境”和“象”合在一起谈,反之,“境象”是一个合一体。具体地说,皎然此处所说的“境象”,是指经过作家心灵的再创造而表现在诗歌中的物象,假设以客观物景为第一自然,那么皎然的“境象”便可说是第二自然。“可睹而不可取”之景,显然不是客观物景,而是成了艺术意境-也就是他所说的“境象”-之后所包含的“物象”。所以他说意境所含包的“形”或“象”,都只能既“可以对虚”又“可以对实”的“心象”,因为他们存在于想像的时空中,一方面“系乎我,而妙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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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见李注《诗式》,附录二“皎然《诗议》、《评论》”,页266。
62. 我们从皎然同时期作家所描述当时诗坛的毛病,可见一班。如元结《箧中集.序》云:“近世作者,更相沿袭,拘限声病,喜尚形似。”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序〉云:“沈、宋之流,研炼精切,稳顺声势,谓之律诗。由是而后,文变之体极焉。”裴度〈寄李翱书〉云:“时世之文,多偶对俪句,属缀风韵,羁束声韵,为文之病甚矣。”见周注《诗式》,页126。
63. 皎然《诗议》已佚,佚文尚见存于《文镜秘府论》南卷及《诗学指南》。王利器注语,见《文镜秘府论校注》,页317-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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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体”,一方面“义贯众象,而无定质”,所以是“可睹而不可取”的虚实结合体。创作对象与创作意识所呈现的境象的关系,可以是实与虚,也可以是实与虚的关系。从《诗议》这一段话,可知皎然“境象虚实”说,主要是针对诗家偶对不知活用虚实的道理,拘限声律一体的毛病而提出的。皎然从创作主体检讨诗家呈现实在客体时有“可以对虚”“可以对实”两种方式运用,这背后显示了一个虚实结合运用的更高技巧。
“实”使意境含有鲜明的形象性,“虚”则可以蕴含无穷的含义,给人想象的余地;实则形象鲜明,虚则余蕴无穷。其实在中国典籍中很早便出现了虚实的概念,虚实相对的概念早见诸老庄之中,但将虚实二义应用于诗境,当以皎然为鼻祖。皎然身为佛教徒,对于境之虚实二义,自然不陌生。首先,从缘起论的观点已可看到“境”的虚实二面含义:佛教认为世间一切现象本都是因缘和合而成的,佛教本来就否认实有的生灭的境相,一切境相都是非有、非无虚幻不实象。吕澄便曾指出:“缘起说的本意是说无实在的生灭,若误解生灭为实有,必须予以否定才能显示出它的本意。”[64]熊十力也说:“…心物互为缘生,刹那刹那,新新顿起,都不暂…
《皎然意境论的内涵与意义─从唯识学的观点分析(彭雅玲)》全文未完,请进入下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