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师上堂云:“兄弟!但改往修来,若不改,大有著你处在。”
赵州此语,却又平实。众生之积习,怎一个“改”字了得?语云:“往者之不谏,来者犹可追。”易云:“君子以迁善改过。”陶渊明尚有“觉今是而昨非”之慨,佛弟子则更应有转识成智之志。“改往修来”,为众生最实用、最贴切之语,若能行之,何患无人天之报,若更知向上,则善莫大焉。“若不改,大有著你处在。”如是因,如是果,省与不省,唯在当人。
(62)
师又云:“老僧在此间三十余年,未曾有一个禅师到此间。设有来,一宿一食急走过,且趁软暖处去也。”问:“忽遇禅师到来,向伊道什么?”师云:“千钧之驽,不为鼷鼠而发机。”
此条语录,可见赵州之辛酸,亦可见赵州之骨鲠。见后面的“十二时歌”,赵州在观音院三十余年,的确是“屈辱饥悽受欲死”,“除却荒凉更何守”,何来“软暖处”自处及待人。虽说修道当“法、财、侣、地”四因缘俱足方为殊胜,但真得道者有几位是全享这俱足之四因缘的。“反者道之动”,“艰难困苦,玉汝而成”,真正的成就者,必是逆境中成就的。顺境中成就的,实是不敢恭维。
当年黄檗禅师以“大唐国里无禅师”之语雄视当时。赵州云:“三十余年,未曾有一个禅师到此间”,言虽酸涩,却有鞭笞乾坤的力量,南方丛林虽浩浩地,闻此语自当失色。难怪盛如雪峰,在得赵州一句之后,“从此不答话”(后面当详述)。而“千钧之驽,不为鼷鼠而发机”,则从辛酸之中站立了起来,顶天立地,睨视霄汉。
(63)
师又云:“兄弟!若从南方来者,即与下载;若从北方来,即与装载。所以道:“近上人问道,则失道;近下人问道者,即得道。””
下载者,下等车也;装载者,有文饰之上等车也。南方来的禅者,以下等车接之;北方来的禅者,以上等车接之。这里可以再一次看到赵州老和尚对南方丛林浮华的蔑视。
唐末之时,南方因远离战乱,经济得到较大的发展,僧人们的文化素养,也远较饱受战乱的北方僧人高得多。当时是北方的士人,包括僧人,大量地到南方避难,如同西晋末年“衣冠南渡”一样。在僧人里,南方聚集了大量的优秀禅师,而北方在黄巢(?——884)之乱后唯赵州一人支撑而已。多则难免鱼目混珠,泥沙俱下。而少则如孤松傲雪。赵州老和尚的心境,犹如柳宗元诗中“独钓寒江雪”的情景一样。六祖云:“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意智。”故赵州引古语云:“近上人问道,则失道;近下人问道者,即得道。”非智者,不能知上下之辨。
(64)
师又云:“兄弟!正人说邪法,邪法亦随正;邪人说正法,正法亦随邪。诸方难见易识,我这里易见难识。”
邪正之分,在于一念之间,一念得正,人斯正矣;一念入邪,人斯邪矣。今巧伪者多矣,人皆患之,何以为救?昔唐太宗谓魏征云:“朕观炀帝之诗文,亦尧舜之君也,奈何其骤亡如是?”魏征对曰:“炀帝乃口诵尧舜之言,身行桀纣之事,安能不亡!”古来之祸国殃民者,发言行事,谁不堂而皇之,假仁义以售其私而已。故邪人说正法,其祸远甚于其说邪法。正人说正法,如善药治病,为知其正;正人说邪法,如毒药治病,又知其反。正人说邪法,如圣人之用兵,不得已而用之,虽邪亦正。不识正邪之用,难为善知识,故人赞赵州之眼“烁破天下”。
“诸方”,暗指南方丛林之领袖,身价已高,多得王公护持,故难见。其开演之法,虽玄奥却易识。而赵州老在赵王护持之前几十年,一孤寒之老僧而已,虽易见而谁欲见之?但赵州之佛法,虽平常浅淡,却难识。究竟言之,难易在于当人之成见,若无成见,何难易之有!
(65)
问:“善恶惑不得的人,还独脱也无?”师云:“不独脱。”学云:“为什么不独脱?”师云:“正在善恶里。”
明心见性之人,洞悉世出世法,是善恶俱惑他不得。虽惑他不得,却不行独自解脱之道,何也?道非净染善恶,道不离净染善恶。六祖云:“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莲花出于污泥而不染,此乃人皆知之理。若不在善恶里,世间佛法谁来推行?
(66)
尼问:“离却上来说处,请和尚指示!”师咄云:“煨破铁瓶。”尼将铁瓶添水来,云:“请和尚答话。”师笑之。
这尼却有眼目,敢请赵州老和尚“离却上来说处”而指示。赵州在观音院三十余年,以语录观之,其说亦广矣,大矣!而这尼师却一并扫却,要赵州更下一语,可见其来历非常。对此捋虎须之举,故赵州咄之,云:“煨破铁瓶”—老僧之法语,尔心中能记多少,又修炼得如何?煨破铁瓶了吗?哪怕煨破铁瓶,也未必能解老僧之语。
那尼师却不为赵州之咄所难,从容将铁瓶添水,再拶赵州云:“请和尚答话”。铁瓶添水,就不怕火煨—成水火既济之象。赵州知她功夫已熟,故满意而笑。在赵州语录里,来问语的僧尼,有远方来者,有的为赵州之弟子,如这位尼师,于此当明辨之。
(67)
问:“世界变为黑穴,未审这个落在何处?”师云:“不占。”学云:“不占是什么人?”师云:“田库奴!”
赵州寂后数年,有“劫火洞然,大千俱坏”之公案为世人瞩目,而此公案,即从赵州此语中化出。僧问大随:“劫火洞然,大千俱坏,未审这个坏不坏?”大随云:“坏!”僧云:“恁么则随他去也?”大随云:“随他去。”僧不肯。后到投子,举前话。投子装香遥礼,曰:“西川有古佛出世。”又谓僧云:“汝速回去忏悔。”僧回,大随已寂。再到投子,投子亦化。
世界变为黑穴,即大千世界俱坏。这个—真如又坏不坏呢?又当落在何处?赵州之“不占”,似较大随之“坏”、“随他去”又高明一筹。宋代祖师在拈提此公案时,又有“不坏”、“不随他去”之提持,以破时人之执著。由此观之,赵州之“不占(不占卜或不居之意)”,不落有无二边,更与当人留下更多自省自行的余地。那僧是久参,不以赵州此语为满足,进一步问:“不占是什么人?”似有直捣黄龙,深入虎穴之气概。赵州云:“田库奴”,再一次表达了“平常心是道”之见地。在这个问题上,最好作平常人,用平常心。须知“世界末日”之说,为禅家历来所不取,徒惑人而已。
(68)
问:“无言无意,始称得句。既是无言,唤什么作句?”师云:“高而不危,满而不溢。”学云:“即今和尚是满是溢?”师云:“争奈你问我。”
北宋浮山法远禅师云:“未得之人,参句不如参意;已得之人,参意不如参句。”禅宗内有“一句”、“未后句”等,句、意之义原无许多沟畔,既可别义而用,亦可同义而用。“无言无意”,称得句可,称得意亦可;言与句亦然。此僧明知故问,蛋里挑骨,来问赵州。
赵州却不与他辩解,只就本分而言:“高而不危,满而不溢。”非体道而为,孰能于此!那僧接过此话直询赵州:“和尚是满是溢?”—修行圆满否?若是旁人,大难答此问话,若答满,则触;若答溢,则背。但此僧争奈赵州何,“争奈你问我。”此一句,那僧只得忍气吞声,哑口无言了。修行不是戏言,论道不是戏语,非徒快口舌,慎矣!
(69)
问:“如何是灵者?”师云:“净地上屙一堆屎。”学云:“请和尚的旨。”师云:“莫恼乱老僧。”
“灵者”,灵利者也,禅门内常指于道上眼明手快之人。净地上屙一堆屎与镜上染尘同义,亦是禅门内之常用俗语,以别义理家也。伸此问者,决非灵利汉,原如清净地上蒙尘。那僧不明赵州谑语,再乞法语。“莫恼乱老僧”,赵州将这僧之前问、后问全都抛在一边,又使那僧不敢再问。此情此境,早透出消息,唯灵利者能嗅之,赵州惯用此法,于无门无径中,为学人开一线,伟哉!
(70)
问:“法身无为,不堕诸数,还许道也无?”师云:“作么生道?”学云:“与么则不道也。”师笑之。
诸数者,诸趣也,三界六道也。见道之人,证得无为之法身,自当不堕诸趣,其中境象,何须道来,又怎生道来。道者,尚在光阴门头,而不知实味。赵州古佛,平生实无一句言及于此,正是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作么生道?”赵州这一反诘,若卖弄精神者,预后自然不良。那僧是久参,知道转身,“与么则不道也”,因而站稳了脚跟,赢得赵州赞许的一笑。
(71)
问:“如何是佛,如何是众生?”师云:“众生即是佛,佛即是众生。”学云:“未审两个,哪个是众生?”师云:“问,问!”
如何是佛,如何是众生?若在教理中寻觅,三藏十二部经浩然莫穷。六祖云:“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故知万法尽在自心,何不从自心中,顿见真如本性。”心佛众生,三无差别的法理,学佛者谁个不知,但知者未必有受用。赵州于中受用久矣,佛与众生,在他心里哪有差别。但那僧仍忙于两头,故赵州让他“问,问!”,让他在无穷的“问”中,领悟自己心中的真如本性。
(72)
问:“大道无根,如何接唱?”师云:“你便接唱。”云:“无根又作么生?”师云“既是无根,什么处系缚你?”
道无始终,若有根,则有始也。有始必有终,有始终者,即非大道。于这无始无终,无形无相之道,又何以“接唱”以示人呢?若“接唱”,便犯了“不可说”、“不可道”之忌。赵州自有接人妙处,“你便接唱”,让那僧自去体会“接唱”不可说之道的难处之滋味。那僧于此似有所悟,进而又问“无根又作么生?”赵州云:“既是无根,什么处系缚你?”如此之反诘,端地如快刀斩乱麻,让人当下清爽。道何曾缚人,而人皆自缚。若是豪杰,夯的一声,立地了断岂不快哉!惜众生皆为解其手,又自缚其足,解其足,又自缚其手,如蚕吐丝,自缚不休,奈…
《《赵州禅师语录》壁观卷上(61-80)》全文未完,请进入下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