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问:“如何是玄中玄?”师云:“那个师僧若在,今年七十四五。”
临济大师之生年,一直无从考证。可惜这里又无法知道赵州于哪一年说这番话的。临济于唐咸通八年(867)圆寂,时赵州已八十九岁。仰山称临济为“老兄”,可知临济生年早于807年,年寿在六十岁以上。若以“七十四五”论,赵州此时约百岁左右之时。
赵州以此答“玄中玄”之问,人知落处么?
(42)
问:“王索仙陀婆时如何?”师蓦起,打躬叉手。
又是一位问“仙陀婆”的,可见人爱取之心难去。叉手者主,打躬者奴。主奴皆一身任之,谁取谁舍?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43)
问:“如何是道?”师云:“不敢,不敢!”
(44)
问:“如何是法?”师云:“敕敕,摄摄!”
如何是道?祖师们各有各的回答,而绝不相同,南泉和尚不是说过“平常心是道”吗?细品祖师们对道的回答,不外有正说、反说、权说、实说或不说等诸多方式。至于取哪一种方式,就得看接机的对象了。总之,有一条原则不变的,这就是“直指人心”。
“不敢,不敢!”不知赵州老和尚当时的眼神和面容是怎样的,能想象出来吗?谦虚中透着不让人的自信,这是道人的气象,道就在这里。“敕敕,摄摄(赦赦)!”,原为皇上谕旨中的用语,是“法”的体现。后来道士们用在符咒里。赵州这里的诙谐,活脱地表达了对法的主人公的自在。道是体,法是用,也就是方法。如今学佛学法的人,在赵州老和尚这里能得到会心的启示吗?
(45)
问:“赵州去镇府多少?”师云:“三百。”学云:“镇府来赵州多少?”师云:“不隔。”
镇府即中唐以来,成德镇的驻地真定府,即今河北省正定县。安史之乱后,唐代宗将河北分成德、魏博、幽州三镇,安置安史降将李宝臣、田承嗣和李怀仙。成德镇所辖大致为镇州(后改为真定府)、赵州、深州和冀州。地盘虽不大,却也是河北强镇之一。赵州即河北赵县,今距正定县不过七八十公里,以唐代里数计,却是三百里左右。
这则问答,是问地理还是问道?来参问之僧决非泛泛,如六祖在《坛经》中所示:“出语尽双”、“出没即离两边”,故其致问中暗藏杀机。赵州岂有不识之理,故一答之“三百”,再答之“不隔”,是来去与不来不去俱是赵州掌上之玩物,其奈他何!
(46)
僧问:“如何是玄中玄?”师云:“玄来多少时也?”学云:“玄来久矣!”师云:“赖遇老僧,洎合玄杀这屡生。”
又是一位迷上“玄中玄”的,奈何?众生求玄好异之心难除,故有玄中玄、秘中秘、眼中眼等说投其所好,或自惑,或惑人,这里亦多番上赵州之门理论。赵州于前两答,早是无半点雅兴,如今则不得不与之周旋一回。“玄来多少时也?”语里却是“迷了多少时也?”那僧哪里有眼,不识语脉,还沾沾自喜地说“玄来久矣!”赵州一半惋惜,一半喝斥地说:幸遇着老僧,不然这玄会迷杀你这迷不知返的人啊!屡者,累次也,屡生在这里应读为迷不知返。
他人作如此之说,人或不信,但以赵州古佛在佛教、禅宗里的权威,人岂敢不信。故正法之行,离不开有修有证,有德有威之大善知识,不然邪说盛行之时,欲正难矣!
(47)
问:“如何是学人自己?”师云:“还见庭前柏树子么?”
第12条已言及“庭前柏树子”,这里借七佛偈之一以助参:
假借四大以为身,
心本无生因境有。
前境若无心亦无,
罪福如幻起亦灭。
(48)
师上堂云:“若是久参的人,莫非真实,莫非亘古亘今。若是新入众的人,也须究理始得。莫趁者边三百、五百、一千,傍边二众丛林,称道“好个住持”。洎乎问著佛法,恰似炒沙作饭相似,无可施为,无可下口。却言他非我是,面赫赤地,良由世间出非法语。真实欲明者意,莫辜负老僧。”
赵州老和尚五百余条语录中,如此语重心长的话却不多见。久参之人应有所得,所得决非虚玄而在真实。什么是真实,就是这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之心—真如—当然是亘古及今的。“新入众的人,也须究理始得”,于此更须留意:顿门亦讲次第,没有相应的资粮,哪有资格进入顿门。当然究理亦须活究,莫去死究,活究方出身有路。
这里,赵州老和尚还批评了那些赶热闹的人,万莫以此为那些聚众三百、五百乃至上千人的丛林里就有佛法,其住持就是好住持。这也事出有因,河北长期战乱,临济大师之后几无丛林可言,赵州老和尚的观音院,在受赵王供养前的三十多年里,也仅是一粥薄僧少的小庙。相较之下,江南闽浙湘赣的丛林,因远离战乱,经济未遇大的破坏,故兴盛得多,方能有三百、五百乃至上千人的气象。但江南丛林虽多、虽盛,能入赵州眼者,不外云居、投子等数人而已。连最盛的雪峰义存禅师,尚且受到赵州老和尚的讥讽,何况他人。
(49)
问:“在尘为诸圣说法,总属披搭。未审和尚如何示人?”师云:“什么处见老僧?”学云:“请和尚说。”师云:“一堂师僧,总不会这僧话。”别有一僧问:“请和尚说。”师云:“你说,我听。”
斗转星移,时过境迁,虽这样直白的对话,今人看了,端的是不知所云,而赵州语录里这样令人费解的问答语句真是太多了。
在南阳慧忠国师那里,有一则“无情说法”的公案,其故事是:僧问:“如何是古佛心?”国师云:“墙壁瓦砾是。”僧云:“墙壁瓦砾,岂不是无情?”国师云:“是。”僧云:“还解说法否?”国师云:“常说炽然,说无间歇。”僧云:“某甲为什么不闻?”国师云:“汝自不闻,不可妨他闻者也。”僧云:“未审什么人得闻?”国师云:“诸圣得闻。”僧云:“和尚还闻否?”国师云:“我不闻。”僧云:“和尚既不闻,争知无情解说法?”……这则公案甚长,有兴趣者可翻阅《五灯会元》或《指月录》。
“披搭”者,外装也,即表相,亦即权说。那僧以为,“无情说法”这样的公案不过是对真如的一种权说,故请赵州老和尚展现他自己的接人风格—如何以真如示人?
“什么处见老僧?”要见真如,须自己去见,而这“见”,是以色“见”?是以声香味触法去“见”?赵州此语,可令天下人无舌。那僧有转身处,不落赵州语脉,“请和尚说”,得全身而退。赵州不放过这场战果,欲推而广之,故云:“一堂师僧,总不会这僧话。”果然,又来一上钩者,却是拾前僧之话,云:“请和尚说。”虽前者是,然后者不是,但赵州老婆心切,非不喝斥,反慈悲接引,云:“你说,我听。”见须自己去见,说亦须自己去说,其中滋味,又怎生道得出!
“什么处见老僧?”这个“见”,是禅宗内接人的津渡,见道的枢机,在灯录里俯仰皆是,如洞山辞云岩,云岩云:“自此一别,难得相见。”洞山云:“难得不相见。”再如虎丘参圆悟,圆悟云:“见见之时,见非是见,见犹离见,见不能及。”蓦举拳云:“还见么?”虎丘云:“见!”圆悟云:“头上安头。”虎丘言下大悟,圆悟叱之,云:“见个什么?”虎丘云:“竹密不妨水流过。”再如“拂前见,拂后见?”“烧作一堆灰,何处相见?”等等,皆是开人眼目之作略,习禅者于此万万留心。
(50)
问:“真化无迹,无师、弟子时如何?”师云:“谁教你来问?”学云:“更不是别人。”师便打之。
大道之运,真化无迹,此乃造化之妙用。平常心是道,若得平常心为用,亦是真化无迹。这僧听闻一句“真化无迹”,虽景之仰之,却不知落处。在无师指导之时,自己又当如何呢?故以此来问赵州。
“谁教你来问?”赵州一句点破迷津,你说无师,又是谁指引你来的?四百年后,雪岩棒高峰时云:“阿谁拖这死尸来?”亦是接赵州之遗风。宗门作略,多是于此处点出主人公,要见便见,当下即是,拟议即差。那僧说:“更不是别人。”似即似,是即不是,故赵州打之。
(51)
问:“此事如何辨?”师云:“我怪你。”学云:“如何辨得?”师云:“我怪你不辨。”学云:“还保任否?”师云:“保任、不保任自看。”
致问这僧却具眼目,不问佛问禅,却问“此事如何辨?”非平昔参禅有得,决难致此问。不明“此事”,当问“此事”,既明“此事”,当践而行之。但如何践履,的确当询善知识指示。赵州一句“我怪你”,不同与寻常阿师指东划西。践履乃自己的践履,与他人何涉?既已明得“此事”,知行不二,何得打作两截?那僧略作迟疑,不知赵州所指,故又问“如何辨得?”赵州云:“我怪你不辨。”肚子饿了怎么办?这个问题还需问人么?饥来弄饭困来眠,天热减衣,天寒向火,何须人去指示,直下办了即是。那僧终于进了一步,但尚未最终放下,故再问:“还保任否?”幸得此问,若无此问,怎引得赵州下面的答话:“保任、不保任自看。”
六祖云:“自修,自行,自成佛道”,乃禅宗不易之准则,不然,佛也无可奈何!赵州是真语者,实语者,不妄语者,把修行门道豁盘托出。虽然,唯自休自肯者方能荷担。
(52)
问:“如何是无知解的人?”师云:“说什么事?”
祖师之接人,有夺,有不夺。执着于分别知见,祖师夺其分别知见。若执着于不知不见,祖师依然夺之。夺者,夺其执也,若不执,何须用夺,故尚有不夺之说。
当年赵州问南泉时,南泉即有“知是妄见,不知是无记”之开示,使人于知与不知之间,顿见本来面目。但世人执着知见者多,故祖师破知见,倡“不知”之作略甚多。如僧问石头:“如何是西来意?”石头云:“问取露柱。”僧云:“学人不会。”石头云:“我更不会。”再如僧问云门:“如何是沙门行?”云门云:“会不得。”僧云:“为什么会不得?”…
《《赵州禅师语录》壁观卷上(41-60)》全文未完,请进入下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