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有南泉普愿、归宗智常等,都精通三藏,对于真妄之论都十分明了,他们所服膺的师尊的禅法水平,怎么会只限于以黑为珠一类呢?严格来讲,这一论证主要是宗教性的,或称信仰的论证,特别是惠能对南岳怀让所说的关于马祖的谶言,很可能是洪州一系的后人编撰出来的。不过他对马祖的“以黑为珠”是方便法门的看法,是对洪州宗的一个较为合理的解释。
宗密以牛头宗的禅法为一切如梦,真妄俱无。觉范认为这也违背了牛头宗的宗旨。他引述了牛头法融的《心王铭》中反对知见的话来批评宗密:“睹其作《心王铭》曰:前际如空,知处迷宗。分明照境,随照冥蒙。纵横无照,最微最妙。知法无知,无知知要。”(139)觉范强调,牛头宗这段话正是对治荷泽宗的知见论的,“一一皆治知见之病”(140)。而荷泽还在立一个知见,两宗孰优孰劣,觉范认为已十分明确了。宗密还在说牛头宗“明黑都无为珠”,“岂不重欺吾人哉”(141)?这种禅史,简直是在欺骗丛林中人。
宗密以北宗为渐修之辈。觉范认为,这完全错会了北宗。他指出,神秀所讲的顿渐之理,连三岁儿童都知道其用心所在:“秀公为黄梅上首,顿宗直指,纵曰机器不逮,然亦饫闻饱参矣,岂自甘为渐修之徒耶……至于纷争者,皆两宗之徒,非秀心也,便谓其道止如是,恐非通论。”(142)觉范的意思是,禅宗的南北两派,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起码在神秀和惠能那里是如此,所谓的宗派纷争,只是后人所为。这种看法,可能是比较符合事实的。
觉范还批评宗密为了证明荷泽神会为惠能正传而怀让为旁出,不惜使用悬记的手法,引《祖宗传记》中关于付法的一段故事。惠能临终,门人问法付何人,惠能说了一句隐语:若欲知者,大庚岭上以纲取之。觉范认为,这本来是后人所作的伪文,宗密却加以利用,而说所谓“岭”,暗指高,荷泽神会俗姓高。对宗密的此种做法,显露鄙视之意。觉范指出的这一点,是非常正确的,尽管他自己也利用悬记论证马祖禅法的地位。可见宗密作为大学者,由于其宗派立场的影响,其学问方法不免有局限之处。觉范又进一步指出,宗密此类的手法,有一千多处,这是否有些夸张?不过这也说明他对宗密是有着深入研究的。
2.天台宗人的批评。
在宗密对达摩选择嗣法弟子的描述中,有得肉、得骨、得髓的说法,天台宗四明知礼(960—1020)在其《十不二门指要钞》中加以引用,天童子凝对此提出批评,由此引出对宗密禅宗史观的批评。子凝写信给知礼说:
中所援引达磨门下三人得法而有浅深,尼总持云:断烦恼,证菩提。师云:得吾皮。道育云:迷即烦恼,悟即菩提。师云:得吾肉。慧可云:本无烦恼,元是菩提。师云:得吾髓。但为传闻,故无实证,未知斯语得自何人?大凡开物指迷,必须据文显解,岂可以道听途说将为正解?(143)
子凝又引《祖堂集》及灯录中的记录,指出此类资料也只是讲到“二祖礼三拜,依本位而立”(144)。知礼所采用的,是“鄙俚之言”。知礼复书,指出所引有出处,乃是有名的圭峰禅师的作品,《圭峰后集》,即《禅门师资承袭图》,此集现存,它和《禅源诸诠集都序》,都是有名的着述,“制《禅源诠都序》两卷,及兹《后集》,为世所贵,何为鄙俚之谈”(145)?这也从侧面显现了宗密这两部作品的影响。子凝又复书,猛烈批评宗密为知解宗徒,其禅宗史思想矛盾百出:
征引源流,徒知出于圭峰……殊不知知解宗徒……祖师独断,乃云:知之一字,是众妙之门,今达磨所传,唯灵知而已。至于深推荷泽,轻视牛头,矛盾之言,洋洋于外。(146)
知礼仍是不服,指出“《圭峰后集》流衍来吴,禅讲之徒多所宗尚”(147)。天台智者大师立法华十妙止观,圆顿十乘,也讲烦恼即菩提,生死即涅槃,这正和道育得骨之言相同。子凝又复信批评说:“人据圭峰难于台教,岂不依教而返破之?”(148)不是用天台教义批评宗密,反而用天台教法论证宗密禅法的合理性,这成何体统,站到哪一宗的立场上去了?
这场争论,在四明林太守的调停下,劝请知礼对其观点加以修改,知礼接受了这个意见,原来的表述是这样的:
[然汝所引达磨印于可师,本无烦恼,元无菩提等,]此乃又超得髓之说也,可师之见意纵阶,此语且未圆。
问:今明圆教,岂不论断惑证理及翻迷就悟邪?若论者,何异持育之解?
答:只如可师,岂不断惑翻迷?岂亦同前二邪?故知凡分渐顿,盖论能断能翻之所以尔。(149)
后来修改成这样:
然汝所引达磨印于可师,本无烦恼,元是菩提等,斯乃圭峰异说,致令后人以此为极,便弃三道,唯观真心。若据《祖堂》,自云:二祖礼三拜,依位立。岂言烦恼、菩提一无一有耶?故不可以圭峰异说而格今家妙谈尔。(150)
这样,知礼又成了对圭峰的批评者,恐非其本意。而且,依《祖堂集》,亦没有如子凝在《上四明第一书》中所说的“二祖礼三拜,依本位而立”之语,达摩只说:“有三人得我法:一人得我髓,一人得我骨,一人得我肉。得我髓者惠(慧)可,得我骨者道育,得我肉者尼总持。”(151)此种说法在《景德传灯录》中是:“最后慧可礼拜后,依位而立。”(152)两人恐怕都没有认真看一下《祖堂集》,他们这个时候还是能看到此书的,知礼就更不应该以讹传讹。此书成书于南唐保大十年(952年),在北宋初年仍在流行,在北宋景德(1004—1007)年间的《景德传灯录》撰毕并被真宗敕令收入《大藏经》而官方化后,《祖堂集》才逐渐淡出,不过在《景德传灯录》中,也没有“三拜”之说。这种批评,也可以看出宗密在北宋时期对教门的影响。
三、对烦琐哲学的批评
禅宗讲究直指人心、不立文字,虽然惠能讲“不离文字”,在“立”和“不立”文字之间行中道,但禅界一般还是认同不立说。宗密的禅学,已经严重地“教门化”了,在叙述方式、指示禅理等方面,已经没有禅师的味道,是学理的思路,长于重重论证。因此,就禅而言,宗密是一个学者,一个站在教门立场上对禅宗的观察、研究者。他的风格,对于教门来说,也许是正常的,合适的,但对于禅门来说,就显得难以为禅宗人所接纳。宗密本质上是教门高僧,而非禅僧,他的思想方法和学术风格,兼采华严宗、唯识宗,乃至天台宗而成。华严宗是其思想和学问的本宗,以理论的逻辑演绎见长,华严宗整个理论体系的结构,非常完整、严密,具有逻辑的魅力和思辨之美。唯识宗以对名相的精细分析见长,其理论思维,非常精密、严谨,体现出人类理性的魅力。天台宗也很擅长于建构庞大的体系。继承这些特点,宗密的体系,也十分庞大,但内在逻辑比较清楚,这就是以真心为基础的融合的理路。宗密的思想,也很具有哲学味。这些宗派,又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以烦琐见长,宗密也不可避免地染上这种通病,对于《圆觉经》,他以疏释经,以钞释疏,释经的《圆觉经大疏》,有上、中、下3卷,每卷又分4部分,其实是12卷。释疏的《圆觉经大疏钞》,则有13卷,每卷又分上、下,其实是洋洋26卷。实际上宗密本人也考虑到这样卷帙浩繁,可能影响到其思想影响的展开,所以又将《圆觉经大疏》缩略为《圆觉经略疏》(《小疏》、《略疏》),将《圆觉经大疏钞》,略为《圆觉经略疏钞》(《小钞》、《略钞》)。宗密的其他著作,也不失此种烦琐的特点者,比如《圆觉经道场修证仪》有18卷,这是受天台宗影响最明显的作品。
中国思维方式的传统,是喜简厌烦,好直觉轻思辨的,禅宗的成功,在思维方式上也有顺应这种习惯的因素,对于宗密的这种烦琐主义,禅宗人自然要批评的。比如对宗密的《圆觉经》疏钞,南石文琇(1345—1418)有一首颂,批评的正是宗密的这些作品之“饶舌”:
圭峰老禅太饶舌,无分别中恣分别。
以疏注经钞注疏,炎炎六月飘霜雪。(153)
依照禅门的语言习惯,“炎炎六月飘霜雪”之类的话,已是十分严重的讥讽和批评了,想要依靠这种“饶舌”来阐明禅意、经意,就像六月雪、六月霜那样,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违背禅门规则的事。
宋僧行霆对宗密虽然非常推崇,但也认为宗密造《圆觉经》的疏钞,总计达60余卷,空前绝后,使得人们因其庞大烦琐而很难把握其基本精神,不免望而生退,“卒难讨寻,或望涯而退”(154)。作为改进,行霆自己作《圆觉经类解》,对宗密的疏钞削繁补漏,但也有8卷,每卷分本末,实际上是16卷,数量也不少。
这一缺陷连有的皇帝也看出来了,也不满意。南宋孝宗皇帝亲自加注《圆觉经》,本身就是不满意宗密的一种证明,释宝印在给此篇作品所加的序言中,顺便批评一下宗密:“昔圭峰禅师宗密,附以疏钞,但其文浩繁。”(155)而皇帝的注文,则言简而义丰,词约而理尽。由此可以看出中国文化中,两种不同思维方式之间的严重对立和冲突。从对于烦琐主义的批评中,也可以看出教门诸宗衰落的某种程度的必然性。但这类批评中,实际上也包含看对于理性思辨和逻辑分析的批评,这对于中国哲学的发展来说,并不是有益的。
宗密的《圆觉经》注疏之所以如此复杂,除了他所受的唯识、华严等宗的思维方式的影响之外,还在于宗密不是就《圆觉经》而论此经,而是通过解释来发挥自己的思想。这种方法,是中国人常用的,是“经学思维”。宗密将其三教合一论、禅教合一论、顿渐合一论、真心论、圆觉论、法界论,等等,都涵括其中,这种注疏方式,也遭到后人的批评,憨山德清说:
昔圭峰禅师着有《略疏》,则似简,别有《小钞》,若太繁。然文有所扞格,则义有所不达。义不达则理观难明,理观不明则恍惚枝岐而无决定之趣矣。(156)
在德…
《融合的佛教 第九章 众人说宗密——宗密的思想影响、所受评价和历史地位》全文未完,请进入下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