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能对中国本土哲学的回应
董群
惠能在整个中国文化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这至少可以从三个方面来分析:第一,惠能的 禅学思想本身作为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第二,惠能禅学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回应;第 三,惠能禅学对于中国文化的影响。本文就第二方面的内容,集中探讨惠能对于中国本土哲 学的回应。笔者认为,这种回应突出体现在心性论、形神观、言意观、知行观、悟修论、自 力论和道德观等方面。这也构成禅宗建设的重要经验,即契中国文化之机而发展。
心性论的回应
心性论是中国哲学的主题之一,儒家重要的理论基础,也是佛学的理论重点,儒佛对心性 论 的重视又影响到道教心性论的生长。惠能就在这种背景上,遵循佛学的传统,尊重儒学的 立场,提出自己对此问题的见解。儒学在这个问题上,讨论了人的本质,心和性的关系,性 和情的不同特性,等等,以孟子的性善论观点为主流。相关的讨论,也在心性论的基础上展 开,比如说,心和世界的关系,道德修养的方法论问题等。惠能禅文化的特点是,也以心性 论为其禅法的基础理论,全部问题都在心性论的基础上展开。特别是在讨论传统的佛性问题 时,惠能不是一般地在佛教的立场谈,而是直接论人性,与此相关的心法关系、修养方法论 也都和儒家文化有着相近的地方。
印度佛学中,心性论就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具体讨论的方向是心的本性问题,对此问 题的探讨从原始佛教时期就开始出现了,心的本性是清净的,还是污染的?原始佛教主张心 性清净,而到部派佛教时期,则出现了不同的观点,大众部主张心性本净,有部讲心性不净 。大众部的看法成为大乘佛教时期心性论的基础,而大乘佛教对于心性的理解更多元化,心 的本性被理解为如来藏性、佛性、菩提性、真如本性(真性)、法性、空性、阿赖耶识性等, 讨论的范围涉及到本体论、佛性论、体悟论、解脱论、伦理学等诸方面。
中国佛学自竺道生讲一阐提人都能成佛后,中国佛学的发展方向从般若空观转向涅@①心性 论,而以佛性论为心性论的重要论题。到隋唐佛教宗派时期,中国佛教的心性论更完备地发 展起来。惠能只是沿着中国佛学这一发展道路接着走,也就是说,惠能的心性论首先是从佛 学本身发展来的,而不是从儒学来的。
但是,惠能对佛教心性问题思考的方式,又确实有儒学的影响,一是人性化的佛性论,二 是道德化的佛性论。如果说孟子是以人性问题为心性论的主题的话,惠能则以佛性问题为心 性论的重要问题,而且,直接以人性讨论佛性,认为佛性就是人性。孟子的人性论是性善论 ,惠能的佛性论似乎没有直接讨论人性之善或恶,而讲不思善,不思恶,但从惠能在其佛性 论基础上建立的修养论看,是强调去恶从善的,实际的倾向是性善的,从整个的《坛经》中 ,都可以看出这种道德化的倾向。正是在这一层意义上,吾人可以称其心性论有一定程度的 儒学化。儒化,即具有某种儒学的色彩,而不是完全等同。
形神观的回应
形神观讨论肉体和精神或灵与肉的关系。在这一问题上,中国传统文化中本来就存在有 神与无神的不同观点,佛教传入中国后,有些人站在有神的立场上去理解,和本土无神一系 的传统形成冲突。惠能在形神统一论的前提下,强调神的存在对于形,对于身心统一体的积 极作用,这是他的突破之处。
在先秦时期,《管子》把人看作是形和神的结合体,认为精神是由元气中精细的成份组成 的,“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此以为人。”(《管子·内业》)这有形神不相分的意义,人 是形神的统一体。庄子把精神看作是肉体的原因,而精神又以道为根据,“精神生于道, 形本生于精。”(《庄子·知北游》)荀子则提出肉体是精神存在的依据,“形具而神生。” (《荀子·天论》)
汉代思想界由王充第一次对灵魂不灭论提出明确的批判,他认为,“形须气而成,气须形 而 知,天下无独燃之火,世间安得有无知独体之精?”(《论衡·论死》)强调精神依赖于形体 ,对社会上盛行的鬼神崇拜提出批评。
魏晋南北朝之际形成了新一轮的灵魂不灭论的流行高峰,也导致了关于神灭和神不灭问题 的争论。佛教界以薪火之喻说明神不灭,东晋慧远强调“形尽神不灭”,“火之传于薪,犹 神之传于形;火之传异薪,犹神之传异形。”(《沙门不敬王者论》)
范缜提出着名的神灭论,其目的是反对佛教的因果报应论,主要观点有二:形神相即;形 质神用。形神相即指形和神的不分离性,同时强调形对于神的生成论意义,“神即形也,形 即神也。是以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也。”(《梁书·范缜传·神灭论》)形质神用是从体 用关系立论,强调形为物质性实体,神为用,体必显用,用不离体,“形者神之质,神者形 之用,是则形称其质,神言其用。形之于神,不得相异。”(《梁书·范缜传·神灭论》)这 种关系,范缜喻以刃于利的关系,刀刃和它的锋利,离开刀刃就没有锋利,不存在刀不存而 其锋利独存的道理。
范缜此论被梁武帝指为“异端”,梁武帝主张“神明成佛论”,“心为用本,本一而用殊 , 殊用自有废异,一本之性不移。”(《立神明成佛义记》)这个惟一的本原之心,就是被无明 障覆的神明,这种神明具有不迁”的本性,永恒常住。他其实是从佛性论角度来讲形神关 系的。这也是后来惠能讨论此问题的思路。
道教对形神论有更多的关注,这涉及到其修养论,基本的观点是形神双修,养神与炼形兼 重。葛洪一方面讲形是神存在的基础,另一方面又讲形依赖于神而存在。从生成论的角度看 ,形体是精神的基础,从本体的角度看,精神又居主导作用,没有精神,形体也只是一个虚 壳,没有任何积极的意义。这体现出某种辩证的特色。陶弘景的观点引入了佛教的中道方法 ,他也对比了佛教和道教在这一问题上的不同特色,“凡质象所结,不过形神,形神合时, 是人是物,形神若离,则是灵是鬼。其非离非合,佛法所摄,亦离亦合,仙道所摄。”(《 华阳陶隐居集·答朝士访仙佛两法体相书》)所谓形神离,是道教所讲的尸解。
隋唐时期的儒学界基本上不再把形神问题作为关注的重点,而佛教界却在心性论的范围内 实际上继续讨论之。惠能的突破表现为从形神统一、心性统一的观点出发,强调神对于形的 作用。他说:
世人自色身是城,眼耳鼻舌身即是城门,外有五门,内有意门。心即是地,性即是王,性 在 王在,性去王无;性在身心存,性去身心坏。(敦煌本《坛经》(35节))
色身,是形,人的肉身。如果把人的身体比作一个城邑,外城门是五个感觉器官,内城门 是第六识意识,心是城邑范围内的地盘,性是统治全城的大王,性在这里也可以解释为传统 意 义上讲的神。从这个比喻来看,惠能认为,性是全城的主宰,心和色身都离不开性的主宰作 用。惠能一般也讲性对色身的超越性,可以离开色身而独立存在,所谓“法身离色身”就含 有这层意义,但惠能更强调心性的统一,色身和性体的统一。南北朝时对形神的讨论,佛教 方面突出了精神超越于肉体的一面,强调神的绝对性,形的相对性,神是决定性的终极存在 。范缜则突出了形对神的本体意义或决定作用,还缺乏对神的作用的进一步研究。惠能强调 从形神统一的角度来表达他的观点:一方面,性是王,精神的存在赋予形体色身的存在以生 命的意义,缺乏这一点,色身就不会成为活生生的生命体;另一方面,精神之性如果离开 身心,失去了城邑,又能起什么现实的作用?因此可以说,惠能的形神观是在以性或精神为 主宰条件下的形神统一论,突出了神对于形的积极作用。
言意论的回应
中国本土哲学中的言意之辩,讨论的是语言与真理的关系问题,语言能否完整地表达真理 的意义?能否充分表达人的思想?对于这类问题,基本上有肯定和否定两种回答,而以否定的 观点,即言不尽意论为主流。惠能的禅宗则试图超越可说与不可说两边,提出以中道论为原 则的言意观。
道家对言意关系的讨论,今通行本《老子》开篇就讲,“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 名。”确立了道家对真理与语言关系的基本观点。《庄子》继续发挥这种常道不可说、常名 不可名的观点,“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知北游》)天地的至极之美无法用语言来 显现,大美不可说。人类一般的感知能力、语言、概念,都不能涉及道的本质。《庄子》用 荃和鱼、蹄和兔的关系来比喻言与意,“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 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庄子·外物》)《庄子》的分析其实比老子要更 进一层,老子只讲不可说,《庄子》还要问:不说(默)是否就能真正体会道的本质呢?其观 点是:“言、默不足以载。”(《庄子·则阳》)说和不说,其实都难以体会道的本质。如何 处理这一说与不说的关系呢?“非言非默,议有所极。”(《庄子·则阳》)这句话很少有人 注意到,这是说,通过类似于后来佛教的中道方法,大致可以对道有一个体悟。什么是非言 非默?依禅宗言意观来反观,道不可说,又不得不说,这种说,是说不可说之说,体会所说 之非说之处。
《易传》对言意关系的基本立场也是强调语言的局限性,“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圣 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其言。”(《周易·系辞上》)文章或文字记载并不 能完全表达所说的意义,而言说又不能完全表达人们的思想,因此,为了弥补语言文字的缺 陷,圣人就用摹仿性的符号(象)表达思想。象具有高度的抽象性和广泛的意义指谓。又用卦 (抽象程度稍低于象的符号)来表达人们的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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