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禅宗的「不立文字」语言观
禅的终极关怀是明心见性,彻见本来面目,也就是体悟「父母未生时」的本来状态。这种修持的根本目的,决定了以禅悟为其基本的修持方式。禅悟的禅是追求心灵超越的主观感受,心理体验,是回归理想精神家园的内在价值形态,是复杂的精神文化现象。禅悟就是实现心灵的超越,就是超越经验、知识、理性、逻辑的主观体验,其内容或者说是自我本性的发现,或者说是本有佛性的呈现,或者说是对佛教真理的彻悟,总之是对禅的终极理想的自我验证。禅悟的独特修持觉悟方式,决定了它是超越思维、推理的,是排斥语言文字的,「不立文字」构成为禅宗作为佛教特殊一系的本质要求。
然而,语言文字毕竟是人类传达思想、意志、情感的最普通的方式,禅师在传达禅理、禅法乃至禅悟时,也难以全面地、彻底地排拒语言文字的功用,由此有些禅师也强调不能离开文字,主张「不离文字」。从禅宗的历史来看,禅师们始终是在「不离文字」与「不立文字」的两边摇摆、游离,有的禅师偏于「不立文字」,有的禅师则偏于「不离文字」。当只注重讲经说法,研析经教义理,忽视禅修实践时,往往强调「不立文字」,而当禅修流于主观随意,庸俗空泛时,则又偏重「不离文字」。从菩提达摩来中国传播禅法至明清时代,禅宗的语言观大体上是经历了由「不离文字」到高唱「不立文字」,再到回到「不离文字」的演变过程。从禅师的禅修实践来看,「不立文字」与「不离文字」并非是绝对对立的,多数禅师是在「不立文字」的基础上讲「不离文字」,只有少数禅师认为两者是对立的,互相排斥的。为了论述的方便,下面我们从「不立文字」与「不离文字」两个方面来论述禅宗的语言观。
一、重在不执文字的「不立文字」说
究竟「不立文字」是什么涵义,「不立文字」说的哲学理论基础是什么,禅师们又是如何实践「不立文字」的修持方式的,这是探讨禅宗「不立文字」说的几个重要问题。
禅宗主流的基本理路是「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注释:《临济慧照玄公大宗师语录
序》,《大正藏》第47卷,495页中。〕,「不立文字」是其中的一层内涵,是与其它三句话紧密联系着的一个环节。四句话的中心意思是说,禅意不能通过语言文字来表达,与借语言文字来表达佛法的言教系统不同,禅宗是教外别传,是直接地以心传心。这是标示禅宗传法的特质,不等于彻底破除言教。禅宗认为,佛教有重内证自悟的宗门与重经典言说的教门之分别,禅宗自奉为宗门,不重教门。在禅宗看来,语言文字不具有实体性、真实性、指代性、权威性,并不能传达禅意,甚至还可以说是传达禅意的障碍:主体的内在心性、纯主观的心理体验是语言文字难以传递的;宇宙实相,佛法真理是语言文字无法表达的;禅悟的终极境界是语言文字无从表述的,在这些方面语言文字都是无能无力的,甚至是一种障碍。可见,禅宗所说的「不立文字」,其中包括运用文字时不要为文字所蔽的意思。禅宗著述在其它语境中所表述的「不用文字」、「不假文字」、「不着文字」、「不拘文字」、「不执文字」等说法,表明「不立文字」不是不要文字,更不是取消文字,而是重在不执着文字。
禅宗通过对宗通与说(言)通、言与心、言与理关系的分析,以及对语言文字本性的揭示,来论证「不立文字」说。
宗通与说通。
如前所释,「宗」,指宗旨。「说」,指言说。「通」意为通达。「宗通」是通过自我内证而体悟佛教的根本旨趣,「说通」是以语言文字解说佛教的根本旨趣。《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卷3云:
佛告大慧:「一切声闻、缘觉、菩萨有二种通相,谓宗通及说通。大慧!宗通者,谓缘自得胜进相,远离言说文字妄想,趣无漏界自觉地自相;远离一切虚妄觉想,降伏一切外道众魔,缘自觉趣光明晖发,是名宗通相。云何说通相?谓说九部种种教法,离异、不异、有、无等相,以巧方便,随顺众生,如应说法,令得度脱,是名说通相。」〔注释:《大正藏》第16卷,499页中、下。〕
这是说,「宗通」是远离言说文字,远离思维活动的自觉内证,而「说通」则是以言说文字为方便工具,为众生说法。禅宗据此强调释迦牟尼创立的佛教,除言教外,还有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的「正法眼藏」,「眼」,此指智慧,「正法眼藏」就是体悟正法的智慧的宝藏,是释迦牟尼甚深微妙的内证之法,也即宗通。禅宗提倡以内证悟得正法,悟得禅理,强调内证法门是有别于言教的,主张在言教之外另传内证之法,即一种不同于言教系统的独特的觉悟方式。可以说,佛教「宗通」与「说通」的说法,开启了禅宗「不立文字」语言观的先河。
言与心。
「心」,众生个体的心灵,精神,是最高主体性。禅宗讲的「心」是指心性,即佛心,佛性。禅宗认为心灵的传递、接受、体验是非言说性的,是超越语言的。如第二十九章第三节已提到的,宋代以来,在禅林中流行一则著名的「拈花微笑」公案,就关系到佛教的传播方式和佛教真理的会通方式,佛教修持经验的沟通方式,涉及语言与心灵的关系等问题。这一公案的「以心传心」方式是释迦牟尼与弟子迦叶尊者之间心灵对心灵的传递,也就是个体对个体的传递,是一个人对一个人的单传心印。这种个体心灵之间传递佛教经验、佛教真理,其间逻辑地包括了这样两项规定:一是「以心传心」只存在于「我与你」之间,是直接的传递,而不是间接的非位格性的「我与他」的沟通;二是佛教经验、佛教真理不能离开心灵而存在,离开心灵的经验、真理是不存在的、无效的。「以心传心」何以可能?禅宗把这种可能归结为心灵的内在宗教体验,也即个体主观对真理的体悟。这种体验、体悟是超越日常经验和思维活动的,也是非语言文字所能涉及和表述的。
禅宗大师对个体间心灵的直接传递作了论证。慧能说:「若大乘者,闻说《金刚经》,心开悟解,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惠观照,不假文字。」〔注释:《坛经》〔28〕。〕「智惠」即智慧。慧能认为,人的本性具有般若智慧,禅悟是自我的般若智慧观照,是不假文字的。这是说,个体的内在智慧活动,心开悟解,不是知识的增长,而是心灵的直接体悟,是与文字无关的。大珠慧海禅师也说:「经是文字纸墨,性空,何处有灵验?灵验者,在持经人用心,所以神通感物。试将一卷经安着案上,无人受持,自能有灵验否?」〔注释:《越州大珠慧海和尚语》,《景德传灯录》卷28,《大正藏》第51卷,442页下。〕经典文字是用纸墨书写而成,本身并没有灵验,只有用心体悟才有灵验,文字性空,人心灵验,要成就佛果,必须通过内心的体验才能达到。《五灯会元》卷4《赵州从谂禅师》载:
上堂:「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才有语言是拣择,是明白。」……问:「至道无难,唯嫌拣择。如何是不拣择?」师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注释:《五灯会元》卷4,上册,202~203页。〕
「拣择」,区分、选择。从谂认为语言是分别、择取事物的工具,把握佛道最忌执着语言。怎样做到不拣择呢?「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也就是在天地间要突出主体自心的自主作用,而置其它包括语言在内于不顾。语言与自心的功用不同,只有自心的体悟才能成就佛道。上述禅师通过揭示语言文字的机械性、规定性、拣择性,高扬心灵的智慧性、灵验性、主体性,从而在禅悟体验中破除语言文字的价值,肯定心灵体悟的作用。
言与理。
《曹溪大师别传》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比丘尼无尽藏虔诚奉佛,对佛教经典语言持传统观念,常诵《涅槃经》,然始终对经中义理不甚了了。于是请求慧能给她解说经义,「尼将经与读,大师曰:『不识文字』。尼曰:『既不识字,如何解释其义?』大师曰:『佛性之理,非关文字;能解,今不识文字何怪?』」〔注释:《续藏经》第1辑第2编乙第19套第5册,483页。〕一般佛教信徒认为,佛法依靠佛陀确立,真理可以诉诸文字,一切教理都包含在佛教经典之中,佛经是佛教至高无上的典据和权威,只有反复念诵,才能通达佛法,进而获得开悟。比丘尼无尽藏就代表了这种认识。但是慧能不同,他认为佛性之理与文字毫无关系,是否能理解佛经与识字与否无关。慧能认为,机械地照字背诵,依文解义,并不能真正获得真理。他曾对法达说过:
法达,法即甚达,汝心不达……法达,心行转《法华》,不行《法华》转,心正转《法华》,心邪《法华》转,开佛知见转《法华》,开众生知见被《法华》转。〔注释:《坛经》〔42〕。〕
佛法不是推理的知识,佛法真理并不能透过佛教词语的理解、概念的分析而寻获,佛法真理的获得不是依靠理性的推论,而是赖于个人的亲证,赖于个人的体验。悟解义理的关键在于心,在于心悟。由此也可见,在慧能禅宗看来真理是个人的,主观的,是具体的,活泼的,把真理客体化、抽象化、知性化、概念化,而成为文字论题、语言陈述,是与真理大相径庭的。
继承慧能的思想,百丈怀海禅师也强调读经看教一定要自由独立地掌握语言:
夫读经看教,语言皆须宛转归就自己。但是一切言教,只明如今鉴觉自性,但不被一切有无诸境转,是汝导师。能照破一切有无诸境,是金刚慧。即有自由独立分。若不能恁么会得,纵然诵得十二《韦陀典》,只成增上慢,却是谤佛,不是修行。但离一切声色,亦不住于离,亦不住于知解,是修行读经看教。〔注释:《百丈怀海禅师》,《五灯会元》卷3,上册,135~136页。〕
这是说,经教讲观照、体悟清净自性,是不被有无诸境影响、支配的。修行者读经看教,也要把言教转为自身的直觉智慧,转为心灵体…
《中国佛教哲学要义 第三十一章 中国佛教的语言观 第四节 禅宗的「不立文字」语言观》全文未完,请进入下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