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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义辨析(王新水)▪P3

  ..续本文上一页。因此,对诸法无我、万法皆空在理智上的理解,不能代替对这种理论的践行。我们还必须在相应的修行中培养催化推动“空”行的意志力和有益情感。

  

佛陀亲口宣说的“中道”,最初主要是指不同于苦修和纵欲二种修行的不苦不乐之“中道”修行。佛陀当初所亲证、所觉悟之“缘起法”,亦主要是就与断灭人生之苦直接相联之“十二缘起”而言。正因为此,亲证“空性”与亲证业因果必二而不一,若亲证前者亦必亲证后者,若未亲证后者,则不可谓如实亲证“空性”。原始佛教所谓之“无我”,亦是要求行者从实践上去除“我执”。原始佛教亦尝从无常、苦而说“空”。若以世间万法为生灭不已之无常,此即等于否定了永恒之实体性之存在,因而与“空”义相通。世人因执无常为常而生苦;人之觉其不自在即是一种苦,而不自在即表明无我;故从对苦之认识也可通达对“空”之理解。因此原始佛教可以从无常、苦来说“空”。至于用“真如”、“实相”、“涅槃”、“佛性”、“如来藏”、“清净”等名相来表达对“空”之各种理解,乃是后来之事。但无论是佛陀住世时,还是后来佛教对“空”义之反复论说,其宗旨皆是指向解脱之实践。因此,我们虽然可从“理”上论说“空”,但这并不能直接替代我们在“行”上去“观空”、“证空”。我们大多数人都很难在修行中证悟“空”,而只是在理智上理解“空”。不但中国人如此,印度本土人亦如此。不但在家众如此,出家众亦大多如此。而能在圆满证“空”之同时又现起“假有”者,除“佛”而外,余人皆不能。也就是说,这仅仅是佛之境界,菩萨、二乘皆不能,何况我等凡夫。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学佛者易堕入顽空、易厌弃世间之主要原因之一。

  

佛从自己所亲证、所觉悟者出发,为众生宣说“缘起”、“空”等大义,其本怀是为了让众生明白:虽然世界万物无实体性,并不存在实体性之枷锁、大山对我们造成实体性之束缚和压迫;但世界同时毕竟还是“假有”,还是无自性之存在,我们以无自性之身心,生活在这个同样无自性之世界,还得担负起无自性之责任。明乎此,我们就不会在追求超越世间、摆脱其束缚之同时,连应有的无自性之责任也抛弃不顾了。否则,那就不是超越,而是逃避。但真正能做到超越而非逃避的,恐怕也只有佛,至少我等芸芸凡夫是很难企及的。不惟如此,凡夫还往往容易陷入另外一个极端,就是以空假不二、世间即出世间为借口,嚣嚣于世间而完全消解超越之追求。

  

而佛学中所谓的对假有之世间、对无自性之存有的无自性之责任,究竟而言并非局限于通常所谓的家庭、国家、社会等意义上之责任,而是存在之为存在的责任,人作为“存在人”的责任。就人而言,其究竟意义上之责任至少是作为无限的“存在人”意义上的责任,而非局限于必定作为某政府之臣民或公民的“政治-社会人”意义上的责任。大乘佛教把众生或生命扩充为六凡四圣十大法界,而“人”只是其中之一,且台宗许十界可以超越时空地互具,这至少可以给人一种暗示:“人”的生命存在之舞台不仅仅局限于当下特定的一地、一国或某一社会,而是无限的三世十方。如此,“人”之为人的意义,则被无限地丰富和提升了。因为据佛理,在十界中作为“三善道”之一的“人”,既可能因愚痴不自重而下堕为“三恶道”,又可能因觉悟到“人”具有自我完美完善之力量而无限向上。这样,“人”的生存情境一方面是极其严峻沉郁的,一方面又是无比鲜活灿烂的。而这样一种意义上的人,无疑可以解读为整个存在意义之“凝聚”或“绽放”。只有至少意识到这种意义上的人之责任,其生活才有可能洗清逃避之嫌疑而真正走向超越之坦途,才有可能真正趣入空假不二之“中道”。

  

我用“存在人”这样的词,不是想虚构一个先验的概念,而是为了表明人还有与不得不生活于其中的某个“政府-社会”不同的生存处境,此其一;其二,是表明以“政治性”为主要特质的“社会性”未必是人之为“人”的唯一本质。在《常识》的一开头,汤姆.潘恩(Tom Paine,1737-1809)就说:“社会由我们的需要产生,而政府则因我们的邪恶产生。”[15]所以如果硬要说以政治性为特质的“社会性”是人的唯一本质,那也是人失落、异化之后的本质,而这种失落、异化是人不得不经历的一场劫难。这场劫难不知要持续多久。有的“政治-社会人”意识到了它,而大部分人则懵懂无知。无知者固然是忙忙碌碌、浑浑噩噩地终其一生。而即便是明知有此劫难者,很多也因人类无数世以来迷失太久,因而根本忘却了其“存在人”的身份,从而在生活中无所适从。惟有既知人之劫难而又觉悟其作为“存在人”之身份者,则或干脆屏绝一切社会事物,专业修行;或虽觉悟而仍立身世间竭尽其应尽之社会义务。对于后者而言,这时世间及社会义务在客观上即具有了“假有”或“空”之意义,虽然觉悟其“存在人”之身份者在主观上未必亦同时觉悟“世间-政府-社会”之为“假有”或“空”。正因为如此,他们可说处于一种准解脱而非解脱之境。亦正因觉悟“存在人”之身份者未必亦觉悟“世间-政府-社会”之为“假有”或“空”,所以仅觉悟前者即弃世而专业修行者,世间社会因为被他抛弃隔绝因而对他反而并不具有“假有”或“空”的意义;而在他未进一步觉悟“空”之前,他连准解脱之境地亦未达到,虽然他在专业修行。

  

当然,对人之劫难懵懂无知而忙忙碌碌、浑浑噩噩者,其一生未必不快乐,因为除了“世间-政府-社会”之外,他们不知尚有其他生存之境,所以只要“政府-社会-世间”满足了其欲望或需要,他们当然也会快乐;否则,他们就容易陷入绝望之牢笼。而为了逃避绝望之追捕,除了死心塌地、不遗余力地扮演好彻头彻尾的“政治-社会人”角色之外,他们别无选择。但觉悟了“存在人”之身份者,即使“世间-政府-社会”从未满足其所需,他也许会因此而不快乐,但他永远也不会因此而陷于绝望之深渊。而对于既觉悟了“存在人”之身份又彻悟了“世间-政府-社会”之为“假有”或“空”者,则无论“世间-政府-社会”待他如何,他内心都是舒泰轻安的,否则他就尚未真正彻悟“空”。

  

主要参考文献:

  

【印度】龙树著:《中论》,鸠摩罗什译。

  

宗喀巴大师著:《菩提道次第广论》,法尊法师译,福建莆田广化寺。

  

【美】伊丽莎白·纳珀著:《藏传佛教中观哲学》,刘宇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12月第一版。

  

【日】松本史郎著:《缘起与空——如来藏思想批判》,肖平、杨金萍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9月第一版。

  

【日】山口益著:《般若思想史》,肖平、杨金萍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7月第一版。

  

印顺讲、演培记录:《中观论颂讲记》,正闻出版社1992年1月修订一版。

  

吕瀓著:《吕瀓佛学论著选集》第五卷,齐鲁书社1991年7月第一版。

  

汤用彤著:《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9月第一版。

  

林朝成、郭朝顺著:《佛学概论》,台北:三民书局,2000年2月初版。

  

汤用彤著:《魏晋玄学论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6月第一版。

  

楼宇烈:《王弼集校释》,中华书局1980年第一版。

  

[1] “空性”之梵文为“su^nyata^”,名词,由形容词“su^nya”加后缀“ta^”而成。“su^nya”意为“空的”,汉译一般为“空”,几难看出其为形容词。

  

[2]《杂阿含经》,《大正藏》第2册,页67上。

  

[3]龙树:《中论》,《大正藏》第30册,页33中。

  

[4]龙树:《中论》,《大正藏》第30册,页1中。

  

[5]《杂阿含经》,《大正藏》第2册,页85中。

  

[6]龙树:《中论》,《大正藏》第30册,页33上。

  

[7] “欲言无邪,而物由以成;欲言有邪,而不见其形。”(王弼:《老子十四章注》)

  

[8] “道者,无之称也。无不通也,无不由也,况之曰道。寂然无体,不可为象。”(王弼:《论语释疑》)

  

[9] “有之所始,以无为本。将欲全有,必反于无也”(王弼:《老子四十章注》)“守母以存其子,崇本以举其末,则形名俱有而邪不生。”(《老子三十八章注》)“老子之书其几乎可一言而蔽之。噫,崇本息末而已矣。”(王弼:《老子指略》)“夫无不可以无明,必因于有,故常于有物之极,而必明其所由之宗也。”(王弼:《周易·系辞注》)“然则天地虽大,富有万物,雷动风行,运化万变,寂然至无,是其本矣。”(王弼:《周易·复卦注》)“凡有之以为利,必以无为用。”(王弼:《老子一章注》)“万物虽贵,以无为用,不能舍无以为体也。”(王弼:《老子三十八章注》)

  

[10] “本无”之义,刘宋昙济之《六家七宗论》与隋吉藏之《中论疏》皆谓有二宗:“本无宗”与“本无异宗”。吉藏《中论疏》卷二引竺法深之言曰:“本无者,未有色法,先有于无,故从无出有,即无在有先,有在无后,故称本无。”安澄《中论疏记》卷三述“本无异宗”曰:“夫无者,何也?壑然无形,而万物由之而生者也。有虽可生,而无能生万物。”其引竺法深言曰:“诸法本无,壑然无形,为第一义谛。所生万物,名为世谛。”汤用彤先生以为上所引皆为“本无异宗”,为竺法深、竺法汰所持;而“本无宗”则道安之思想,又名“性空宗”(参见汤用彤著《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169-179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9月第一版)。然关于道安“本无宗”之思想,亦有异说。《名僧传抄·昙济传》所引昙济佚著《七宗论》论“本无宗”之言曰:“第一,本无立宗曰:“如来兴世,以本无弘教,故方等深经,皆备明五阴本无。本无之论,由来尚矣。何者?夫冥造之前,廓然而已,至于元气陶化,则群像禀形。形虽资化,权化之本,则出于自然。自然自尔,岂有造之者哉?由此而言,无在元化之先,空为众形之始,故称本无。非谓虚豁之中,能生万有也。夫人之所滞,滞在末有。宅心本无,则斯累豁矣。夫崇本可以息末者,盖此之谓也。””细玩此段,可知昙济所言之要点为:万物乃以元气为资陶化而成;陶化之力则出于自然,即元气自己聚而成万物,非有造者;元气聚而成物之前为廓然虚豁即无任何有形之物存在之状态;万物非“空”或“无”所生;宅心本无,可去除作为末有之万物之缚累。至于元气为本有于虚豁之中,抑为虚豁之所生,昙济此处并未论及,也许他并未意识到此是一问题。其所言一为秦汉以来气化成物之思想,二为郭象自然独化之思想,后为王弼崇本息末之思想。其顺前二思想提出“无在元化之先,空为众形之始”之说,并称之为“本无”,则此“本无”乃“气聚成物之前本来无一物”之意。其所谓“无”并非如王弼之“无”那样为万物之本之体,而只不过是万物成形之前的一种无有有形之物的状态。则其所述绝非佛教“空”之思想。此与吉藏所述道安之“本无”思想大异其趣。吉藏《中论疏》卷二云:“安公明本无者,一切诸法,本性空寂,故云本无。”此种“本无”,乃近于般若学“自性无”之旨。故吕瀓先生以道安之思想为“性空宗”,而不属之于鸠摩罗什来华之前般若学之“六家”之列,而另列“本无宗”之代表为竺法汰或竺法深(参见《吕瀓佛学论著选集》第五卷,2515-2524页,齐鲁书社1991年7月第一版)。

  

[11]慧皎:《高僧传·慧远传》,卷六,页218,中华书局1992年10月第1版。

  

[12]《大正藏》第12册,页221下。

  

[13]《大正藏》第12册,页523中。

  

[14]《大正藏》第32册,页576上。

  

[15]转引自列奥.施特劳斯、约瑟夫.克罗波西主编,李天然等译:《政治哲学史》(下),页949,河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11月第1版。

  

刊于《佛教观察》总第七期,2009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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