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因此,對諸法無我、萬法皆空在理智上的理解,不能代替對這種理論的踐行。我們還必須在相應的修行中培養催化推動“空”行的意志力和有益情感。
佛陀親口宣說的“中道”,最初主要是指不同于苦修和縱欲二種修行的不苦不樂之“中道”修行。佛陀當初所親證、所覺悟之“緣起法”,亦主要是就與斷滅人生之苦直接相聯之“十二緣起”而言。正因爲此,親證“空性”與親證業因果必二而不一,若親證前者亦必親證後者,若未親證後者,則不可謂如實親證“空性”。原始佛教所謂之“無我”,亦是要求行者從實踐上去除“我執”。原始佛教亦嘗從無常、苦而說“空”。若以世間萬法爲生滅不已之無常,此即等于否定了永恒之實體性之存在,因而與“空”義相通。世人因執無常爲常而生苦;人之覺其不自在即是一種苦,而不自在即表明無我;故從對苦之認識也可通達對“空”之理解。因此原始佛教可以從無常、苦來說“空”。至于用“真如”、“實相”、“涅槃”、“佛性”、“如來藏”、“清淨”等名相來表達對“空”之各種理解,乃是後來之事。但無論是佛陀住世時,還是後來佛教對“空”義之反複論說,其宗旨皆是指向解脫之實踐。因此,我們雖然可從“理”上論說“空”,但這並不能直接替代我們在“行”上去“觀空”、“證空”。我們大多數人都很難在修行中證悟“空”,而只是在理智上理解“空”。不但中國人如此,印度本土人亦如此。不但在家衆如此,出家衆亦大多如此。而能在圓滿證“空”之同時又現起“假有”者,除“佛”而外,余人皆不能。也就是說,這僅僅是佛之境界,菩薩、二乘皆不能,何況我等凡夫。也許這就是爲什麼學佛者易墮入頑空、易厭棄世間之主要原因之一。
佛從自己所親證、所覺悟者出發,爲衆生宣說“緣起”、“空”等大義,其本懷是爲了讓衆生明白:雖然世界萬物無實體性,並不存在實體性之枷鎖、大山對我們造成實體性之束縛和壓迫;但世界同時畢竟還是“假有”,還是無自性之存在,我們以無自性之身心,生活在這個同樣無自性之世界,還得擔負起無自性之責任。明乎此,我們就不會在追求超越世間、擺脫其束縛之同時,連應有的無自性之責任也抛棄不顧了。否則,那就不是超越,而是逃避。但真正能做到超越而非逃避的,恐怕也只有佛,至少我等芸芸凡夫是很難企及的。不惟如此,凡夫還往往容易陷入另外一個極端,就是以空假不二、世間即出世間爲借口,囂囂于世間而完全消解超越之追求。
而佛學中所謂的對假有之世間、對無自性之存有的無自性之責任,究竟而言並非局限于通常所謂的家庭、國家、社會等意義上之責任,而是存在之爲存在的責任,人作爲“存在人”的責任。就人而言,其究竟意義上之責任至少是作爲無限的“存在人”意義上的責任,而非局限于必定作爲某政府之臣民或公民的“政治-社會人”意義上的責任。大乘佛教把衆生或生命擴充爲六凡四聖十大法界,而“人”只是其中之一,且臺宗許十界可以超越時空地互具,這至少可以給人一種暗示:“人”的生命存在之舞臺不僅僅局限于當下特定的一地、一國或某一社會,而是無限的叁世十方。如此,“人”之爲人的意義,則被無限地豐富和提升了。因爲據佛理,在十界中作爲“叁善道”之一的“人”,既可能因愚癡不自重而下墮爲“叁惡道”,又可能因覺悟到“人”具有自我完美完善之力量而無限向上。這樣,“人”的生存情境一方面是極其嚴峻沈郁的,一方面又是無比鮮活燦爛的。而這樣一種意義上的人,無疑可以解讀爲整個存在意義之“凝聚”或“綻放”。只有至少意識到這種意義上的人之責任,其生活才有可能洗清逃避之嫌疑而真正走向超越之坦途,才有可能真正趣入空假不二之“中道”。
我用“存在人”這樣的詞,不是想虛構一個先驗的概念,而是爲了表明人還有與不得不生活于其中的某個“政府-社會”不同的生存處境,此其一;其二,是表明以“政治性”爲主要特質的“社會性”未必是人之爲“人”的唯一本質。在《常識》的一開頭,湯姆.潘恩(Tom Paine,1737-1809)就說:“社會由我們的需要産生,而政府則因我們的邪惡産生。”[15]所以如果硬要說以政治性爲特質的“社會性”是人的唯一本質,那也是人失落、異化之後的本質,而這種失落、異化是人不得不經曆的一場劫難。這場劫難不知要持續多久。有的“政治-社會人”意識到了它,而大部分人則懵懂無知。無知者固然是忙忙碌碌、渾渾噩噩地終其一生。而即便是明知有此劫難者,很多也因人類無數世以來迷失太久,因而根本忘卻了其“存在人”的身份,從而在生活中無所適從。惟有既知人之劫難而又覺悟其作爲“存在人”之身份者,則或幹脆屏絕一切社會事物,專業修行;或雖覺悟而仍立身世間竭盡其應盡之社會義務。對于後者而言,這時世間及社會義務在客觀上即具有了“假有”或“空”之意義,雖然覺悟其“存在人”之身份者在主觀上未必亦同時覺悟“世間-政府-社會”之爲“假有”或“空”。正因爲如此,他們可說處于一種准解脫而非解脫之境。亦正因覺悟“存在人”之身份者未必亦覺悟“世間-政府-社會”之爲“假有”或“空”,所以僅覺悟前者即棄世而專業修行者,世間社會因爲被他抛棄隔絕因而對他反而並不具有“假有”或“空”的意義;而在他未進一步覺悟“空”之前,他連准解脫之境地亦未達到,雖然他在專業修行。
當然,對人之劫難懵懂無知而忙忙碌碌、渾渾噩噩者,其一生未必不快樂,因爲除了“世間-政府-社會”之外,他們不知尚有其他生存之境,所以只要“政府-社會-世間”滿足了其欲望或需要,他們當然也會快樂;否則,他們就容易陷入絕望之牢籠。而爲了逃避絕望之追捕,除了死心塌地、不遺余力地扮演好徹頭徹尾的“政治-社會人”角色之外,他們別無選擇。但覺悟了“存在人”之身份者,即使“世間-政府-社會”從未滿足其所需,他也許會因此而不快樂,但他永遠也不會因此而陷于絕望之深淵。而對于既覺悟了“存在人”之身份又徹悟了“世間-政府-社會”之爲“假有”或“空”者,則無論“世間-政府-社會”待他如何,他內心都是舒泰輕安的,否則他就尚未真正徹悟“空”。
主要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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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空性”之梵文爲“su^nyata^”,名詞,由形容詞“su^nya”加後綴“ta^”而成。“su^nya”意爲“空的”,漢譯一般爲“空”,幾難看出其爲形容詞。
[2]《雜阿含經》,《大正藏》第2冊,頁67上。
[3]龍樹:《中論》,《大正藏》第30冊,頁33中。
[4]龍樹:《中論》,《大正藏》第30冊,頁1中。
[5]《雜阿含經》,《大正藏》第2冊,頁85中。
[6]龍樹:《中論》,《大正藏》第30冊,頁33上。
[7] “欲言無邪,而物由以成;欲言有邪,而不見其形。”(王弼:《老子十四章注》)
[8] “道者,無之稱也。無不通也,無不由也,況之曰道。寂然無體,不可爲象。”(王弼:《論語釋疑》)
[9] “有之所始,以無爲本。將欲全有,必反于無也”(王弼:《老子四十章注》)“守母以存其子,崇本以舉其末,則形名俱有而邪不生。”(《老子叁十八章注》)“老子之書其幾乎可一言而蔽之。噫,崇本息末而已矣。”(王弼:《老子指略》)“夫無不可以無明,必因于有,故常于有物之極,而必明其所由之宗也。”(王弼:《周易·系辭注》)“然則天地雖大,富有萬物,雷動風行,運化萬變,寂然至無,是其本矣。”(王弼:《周易·複卦注》)“凡有之以爲利,必以無爲用。”(王弼:《老子一章注》)“萬物雖貴,以無爲用,不能舍無以爲體也。”(王弼:《老子叁十八章注》)
[10] “本無”之義,劉宋昙濟之《六家七宗論》與隋吉藏之《中論疏》皆謂有二宗:“本無宗”與“本無異宗”。吉藏《中論疏》卷二引竺法深之言曰:“本無者,未有色法,先有于無,故從無出有,即無在有先,有在無後,故稱本無。”安澄《中論疏記》卷叁述“本無異宗”曰:“夫無者,何也?壑然無形,而萬物由之而生者也。有雖可生,而無能生萬物。”其引竺法深言曰:“諸法本無,壑然無形,爲第一義谛。所生萬物,名爲世谛。”湯用彤先生以爲上所引皆爲“本無異宗”,爲竺法深、竺法汰所持;而“本無宗”則道安之思想,又名“性空宗”(參見湯用彤著《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169-179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9月第一版)。然關于道安“本無宗”之思想,亦有異說。《名僧傳抄·昙濟傳》所引昙濟佚著《七宗論》論“本無宗”之言曰:“第一,本無立宗曰:“如來興世,以本無弘教,故方等深經,皆備明五陰本無。本無之論,由來尚矣。何者?夫冥造之前,廓然而已,至于元氣陶化,則群像禀形。形雖資化,權化之本,則出于自然。自然自爾,豈有造之者哉?由此而言,無在元化之先,空爲衆形之始,故稱本無。非謂虛豁之中,能生萬有也。夫人之所滯,滯在末有。宅心本無,則斯累豁矣。夫崇本可以息末者,蓋此之謂也。””細玩此段,可知昙濟所言之要點爲:萬物乃以元氣爲資陶化而成;陶化之力則出于自然,即元氣自己聚而成萬物,非有造者;元氣聚而成物之前爲廓然虛豁即無任何有形之物存在之狀態;萬物非“空”或“無”所生;宅心本無,可去除作爲末有之萬物之縛累。至于元氣爲本有于虛豁之中,抑爲虛豁之所生,昙濟此處並未論及,也許他並未意識到此是一問題。其所言一爲秦漢以來氣化成物之思想,二爲郭象自然獨化之思想,後爲王弼崇本息末之思想。其順前二思想提出“無在元化之先,空爲衆形之始”之說,並稱之爲“本無”,則此“本無”乃“氣聚成物之前本來無一物”之意。其所謂“無”並非如王弼之“無”那樣爲萬物之本之體,而只不過是萬物成形之前的一種無有有形之物的狀態。則其所述絕非佛教“空”之思想。此與吉藏所述道安之“本無”思想大異其趣。吉藏《中論疏》卷二雲:“安公明本無者,一切諸法,本性空寂,故雲本無。”此種“本無”,乃近于般若學“自性無”之旨。故呂瀓先生以道安之思想爲“性空宗”,而不屬之于鸠摩羅什來華之前般若學之“六家”之列,而另列“本無宗”之代表爲竺法汰或竺法深(參見《呂瀓佛學論著選集》第五卷,2515-2524頁,齊魯書社1991年7月第一版)。
[11]慧皎:《高僧傳·慧遠傳》,卷六,頁218,中華書局1992年10月第1版。
[12]《大正藏》第12冊,頁221下。
[13]《大正藏》第12冊,頁523中。
[14]《大正藏》第32冊,頁576上。
[15]轉引自列奧.施特勞斯、約瑟夫.克羅波西主編,李天然等譯:《政治哲學史》(下),頁949,河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11月第1版。
刊于《佛教觀察》總第七期,2009年11月
《“空”義辨析(王新水)》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