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消息全无时如何(26)?”
德韶:“谢谢你的消息。”
僧:“有人说,当我们超越了客观世界(27),我们就和如来相同。这是什么意思?”
德韶:“你说“客观世界”是什么意思?”[有这个东西吗?]
僧:“如此,则我们就真的和如来相同了。”
德韶:“不要做野干鸣。”
僧:“有人说,那吒太子把肉还给母亲,把骨还给父亲,然后坐在莲花座上为父母说法。不知道这太子身是什么?”
德韶:“大家都看到你站在此处。”
僧:“如此则一切世界都同样分得真如性了。”
德韶:“表象都是骗人的。”[译注:此系英文所译。中文原文为“依稀似曲才堪听,又被风吹别调中。”]
这或许已经足以表明德韶证得了般若直观。就某种方面来说,中国语言极有利于阐明般若,因为它简洁而有力的特点可以同时表达很多东西。般若不推敲、不多言、不详述,因为所有这些都是分别识或智性的特色。推理需要多言;确实,多言乃是哲学的精神。中国语言,或确切些说,中文的会意用法,会唤起具体意象,其中充满未加分歧的意含──这是般若的极佳工具。般若从来就不是分析性的,并且它厌恶抽象。它让一粒微尘显示出一切存在的真理。但这并不意谓会意语文适于讨论抽象题材。
前面所引的德韶问答都是很短截的,但他也常做论证。
僧问:“古人说,若见般若,就被般若缚;若不见般若,亦被般若缚。既见般若,为什么却被缚呢?”
德韶:“你说般若见什么?”
僧:“不见般若为什么被缚呢?”
德韶:“你说般若有什么是不见的?”接着他说:“如果见般若,就不是般若;如果不见般若,亦不是般若。请告诉我,在般若中如何能有见与不见?因此有言谓,如果一物(法──具体实在)缺少,就不成法身(遍在之具体),如果一物(法)多余,亦不成法身。
“但我要说:“若有一法,即不成法身,若无一法,亦不成法身。般若直观的全部真理即在此处(29)。””
我恐怕太噜唆了,但由于我们深深关切般若,因此让我再引用一位禅师的一些话(30)。
僧问:“什么是摩诃般若(大般若或绝对般若)?”
青耸道:“雪落茫茫。”
问话的和尚沉默不言。
青耸问道:“你会吗?”
“不会。”
于此,青耸为他说偈一首:
摩诃般若
非取非舍。
若人不会
风寒雪下。
对于般若直观的本质特性我已说我们得不少,但还需再把前面引述的例子重提一下。如果从分别识或智性的观点来看,把说过的句子重复一遍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一个说:“毫厘有差,天地悬隔,”另一个人则把它重复一遍;或者,一个说:“曹源一滴水”,而另一个人也说:“曹源一滴水”。在这种对话中,没有智性分析观念的交通。就逻辑头脑的人来说,他不会认为鹦鹉学话般的反复有任何智性的论证。因此,般若必然是与分别识不属于同一秩序的。般若必然是一种超越性的原理,超乎分别识的界限;这在华严大师德韶对应哲学与宗教问题时可以看得出来;大师的原创性十分显然,而设若他还留在分别识的思想方法中,他就永不可能得到这种原创性与灵敏。
4
般若是最终实在,而般若直观是它对自身的意识。因之般若是动态的而不是静态的;它不仅是活动感觉(activity-feeling),而是活动之自身;它并不是一种三昧(正定)状态(31), 不是一种消极状态,不是仅仅注视着一个对象;它不知道有所谓对象;它是活动本身。般若没有预先想好的方法;当需要时,它从自身将它们创造出来。方法学这个观念不能用之于它,目的论亦不能用之于它──但这并不意谓它是反复无常和不识规律的。然而在某种意义上,它确实是不顾规律,因为般若是自身的创造者,它是出自其自由意志而自行创造的。
如此,分别识是从般若发出,般若藉分别识而运作。从分别识的观点来看,般若当然是有目的的,是有方法论点,但我们必须记得,般若并不受分别识的统御,这即是说,般若不被非般若所统御,而由于般若是其自身的创造者,它的世界乃是常新而永不重复的。世界并非千百万年前所创造的,而是每时每刻都在创造,这个创造乃是般若使然。实在界并非一个供分别识的手术刀来分解的尸体。设若它是一个可让分别识解剖的尸体,则当“火神来求火”这句话(白兆志圆语)被重复一次之后,悟性就可以说已经走到最终的地步,但事实却远非如是,“火神”还得等待般若在最终极的意义上认识其自身。从认识论的意义来说,实在即是般若;从形而上学来说,实在即空。因此,空即般若,般若即空。
从心理学上来说,般若是一种经验,但这不可混同于我们日常生活中的经验,后者我们可以类别为智性、情感或感觉。般若确实是最基本的体验。其他一切经验都以它为根基,但我们切不可以为它是与后者相分离的特异经验。它是超乎区分的纯粹体验。它是“无”的自我觉醒;没有它,我们可以说不能具有任何精神生活,而不论我们思想什么、感觉什么,我们都会象失去港口的小船,因为这些思想与感觉没有座标中心。般若是一体原理与调合原理。我们切不可以为它是一个抽象观念,因为它决非如此;是不论任何意义上它都是具体的。由于它的具体性,般若乃是我们在世界上所能具有的最为动力性的东西。因此,“曹源一滴水”不但可以唤醒人整个的生命,并且可以唤醒充满无限空际的三界生命。
这种创造奇迹的般若能力在所有大乘佛经中都再再说明,我在此要引一个华严经典例子:当佛陀开悟之际,整个宇宙都显得完全改变了面貌。
确然,当般若肯定其自身,整个世界都经历改变,这个改变是分别识所不能领会的。这可以说是最伟大的奇迹。但设若这种行为仍旧停留在分别的范围之内,则不论它何等伟大,仍旧不过是一个小花样,因为它不能使我们的分别识在根本上改变──这根本改变称之为paravritti(转依)。有些人以为多数大乘经典中的描写都是诗意的想象或精神上的象征,但这种看法完全丧失了般若直观的活动性与意义。
般若直观抹杀一切时空关系,把所有的存在都还原为一尘刹(point-instant)。这就象世界末的大火,将一切夷平,而为一个新的世界之产生做准备。在这个新的般若世界中,没有三向度的空间,没有可分为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时间。在我的指尖上大须弥山升起;在我未启齿而你尚未听见之前,宇宙的历史已经说完。这并非诗意的想象之游戏,而是“本来人”(Primary Man)在他自发、自创、无目的的活动中显露其自身。本来人即是肉还给母亲,骨还给父亲之后的那吒太子,并且,事实上是骨肉还给父母之后的每个人。这个本来人,既剥去了一切他原先自以为属于他的东西,现在投身于无功用行(anabhoga-carya无目的行为),而这种活动乃是菩萨行(bodhisattva-carya)──菩萨的实际生活。
本来人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只不过他的表现因着他的地域限制而有所不同。在印度,本来人的行为有些戏剧化,充满了丰富的想象与意象。但在中国,他却是脚踏实地的,直捷了当,事实如是;在他的般若表达中,没有辩证性的巧妙;他不耽于华美的想象。让我举个例子。一个和尚问:“那吒太子的本来人是什么?”中国佛教的一位哲学大师答道:“这堂堂六尺之躯是明明白白的。”和尚又问:“只是这本来人合不合取此相貌?”禅师驳道:“你所说的本来人是什么?”和尚不了解,要求再教诲,禅师却没有给他教诲,只道:“谁教诲你(32)?”
此处所选的问答,虽然有一些推理成份,恐怕现代人还是不能够了解的。这个故事里的禅师──崇福院庆祥(译注:法眼宗)──并不象另外一些禅师那般直接,因为那些禅师有时候脚踢发问者,或者把他推开,一边这样说:“我不知(33)。”或“直在你鼻下(34),”或“把这个疯颠汉给我带走(35)!”让我试用“画蛇添足”的方式使庆祥的故事,更为可解一些。
本来人是意指最终实在或般若。发问的和尚知道他个人的自我终究会要散灭;如果可能他想要寻见某种不为生死所触及的东西。因此,他问:“什么是本来人?”庆祥是一个直接教育法的能手。他十分清楚理性的解释是多么无用,因为这个追求真理的和尚,所真正渴切达到的是最后的开悟。这样的追求者,永远不能满足于逻辑的论证方法。因为他们所要求的不仅是智性了解──这种了解永不能给渴切的灵魂以充份的满足。因此这位禅师就不浪费时间与精力同和尚争辩,他知道用这种方式永远不能将他说服。禅师的回答甚为简捷,而中国语言又十分适合这个用途。他答道:“堂堂六尺甚分明。”他本来很容易就可以说出:“你这个身体,”但是他不肯详言;他仅指出“这个身躯”堂堂而有六尺之高。至于这个身躯和本来人之间的关系,他没有暗示。如果两者之间有任何关系,也要由和尚自己去发现。因为此处所要做的,乃是由内在的光明、由般若的觉醒而达到领悟。
然而发问的和尚尚未能达到禅师的期望;他仍旧停留在智性的层面上,因此问道:“本来人合不合取此相貌?”这等于说:“那么,我这个自我就是本来人吗?”这个和尚显然的推论是,最高的实在──本来人──赋身在这个肉体的存在中,以便使他自己能够被人性感官所认识。就以推论而言,这可能并不是错的,但禅师却并不要他停留在此处。如果他要他停留在此处,他就会表示赞许,而那个和尚则永远不会得救,因为整个讨论的重点,由此会完全失落。发问的和尚不可仅停留在智性层面。
这位禅师清楚的知道,发问的和尚弱点何在,因此问道:“什么叫做本来人?”本来人不可以同这个个体的身躯认为同一,也不可以被认为是在这个身躯之外的另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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