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祖曰﹕「岭南人。」
五祖云﹕「来求何事?」
六祖曰﹕「求作佛。」
五祖云﹕「岭南人无佛性,奈何作佛?」 注110
对「岭南人无佛性」一语的含义,道元再度展现他独特的解读法。他说此语不是意指岭南人没有佛性,也不是说岭南人有佛性,而是说「岭南人」即「无佛性」,而「奈何作佛者」不是指质疑「怎能作佛」,是指「期望作什么佛」。根据一般语法,「岭南人无佛性」的「无」是当述词用,但道元却把它与「佛性」合在一起当名词。其实,道元要表达的是岭南(或任何人)要摆脱自己究竟有没有佛性的二分想法,因为众生本身就是佛性。所以道元说:「佛性也者,非成佛以前具足,(亦非)成佛以后具足,佛性必与成佛同参也」。 注111他强调在见闻佛法之初,众生固然即「无佛性」,但从善知识或从经卷学习之后,众生还是「无佛性」。六祖为求作佛而就教于五祖,而六祖不以其他善巧教示,而以「岭南人无佛性」一句话「作佛于六祖」。因此,不能参究「无佛性」的真正意义,即不得「作佛也」,反过来说,即「无佛性正当恁么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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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作佛也」。 注112总之,道元要教示的是﹕对于「无佛性」的暸解,不要自陷于「有无」二元对立的「无」中,而是将「有无之无暂且搁置」而直取「无无」之绝对不二的「无」。
道元所举第三个言及无佛性的例子是沩山灵佑禅师(771-853)。他说﹕
释尊说道者﹕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大沩说道者﹕一切众生无佛性也。有无言理遥可殊,道得当不可疑。然一切众生无佛性,长佛道也」。
盐官有佛道,虽似与古佛出一只手,犹是应一条柱两人舁。今大沩不然,应一条柱杖吞二人。注113
引句中道元的意思是无论说有佛性或无佛性,所言之理虽各有殊异,如「道得」的话,当不可疑其各自之理,但比较上而言,祖师所说的一切众生「无佛性」,在佛道上更见长(暗示比佛陀讲得更好)。他举了一个比喻说﹕盐官齐安国师所主张的众生有佛性,虽然与古佛(释迦)同时分别伸出一只手,但是还是属于「一条柱两人舁」的层次(即佛性柱杖,由佛陀及齐安两人舁),但沩山主张的无佛性则是「一条柱吞二人」(即无佛性柱杖,吞却佛陀及齐安两人),其高下殊劣由此可见。道元甚至于更严厉地批判有佛性说﹕「若有佛性,则应是魔党,将来党子一枚(将魔子附于众生上)」。 注114
道元又再次强调既然「佛性是佛性,众生是众生」,并非众生本来就具足一个有实体性的佛性,也不是有一个实体性的佛性存在于外,众生向外驰求而后始得。因此道元引百丈禅师说﹕「说众生有佛性,亦谤佛法僧。说众生无佛性,亦谤佛法僧。」 注115然而,道元举百丈如此双遣佛性的说法,并不是为了全然否定佛性,所以他又说﹕
然则云有佛性,云无佛性,俱作谤焉。虽作谤,非不可道取矣。注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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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言有、无佛性都作谤,但并非不可取道参究,正如清凉国师所说的「失意则四句便成四谤,得旨则四句即是四德。」然而,如何才能「得旨」呢?且看道元如何挑战大沩﹕
复应向大沩道﹕虽设使道得「一切众生无佛性」,而(汝)不道「一切佛性无众生」,不道「一切佛性无佛性」,况「一切诸佛无佛性」,梦也未见在也,试举看! 注117
除了可以说众生无佛性之外,道元提问大沩是否也有别种解读佛性与众生的关系的方法,如说「一切佛性无众生」、「一切佛性无佛性」、甚至于「一切诸佛无佛性」。虽然看似道元在玩文字排列组合的游戏,其实,他的用意是在强调破除佛性与众生的二元化、和实体化的佛性观。道元双遣有佛性和无佛性,而他自己的佛性观又是如何呢?就是他主张的「无常佛性」。
6、无常佛性
道元引六祖惠能对门人行昌志彻禅师的开示说﹕
无常者,即佛性也。有常者,即善恶一切诸法分别心也。 注118
志彻对这样的开示,向六祖质疑有违经教,因为经说佛性是常,善恶诸法是无常。六祖解释说﹕
佛性若常,更说什么善恶诸法,乃至穷劫无有一人发菩提心者,故吾说无常,正是佛说真常之道也。又一切诸法若无常者,即物物皆有自性容受生死。而真常性有不遍之处,故吾说常者,正是佛说真无常义也。佛比为凡夫外道执于邪常,诸二乘人于常计无常共成八倒故, 注119于涅槃了义教中,破彼偏见,而显说真常、真我、真净。 注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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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上面引句六祖自己对佛性无常义的解释,可以看出完全是承袭《大般涅槃经》的佛性说。 注121《涅槃经》为对治凡夫外道误执佛性为常住不易的有见,而强调佛性的无常义,但是另一方面为了破二乘人于常计无常的灭见而说真常。六祖所说的「善恶一切诸法分别心」的「有常」,是指一般凡夫外道的有见,而佛性的「无常」是「真无常」,即真常。
道元认为六祖所说的无常,确实非外道二乘等人所能测度,他更进一步解释说﹕「无常常自说着、行着、证着无常,则皆应无常也。」 注122换言之,真正的无常,即是无论是言说、修持、或体证无常,都应是无常,就如「常圣是无常,常凡是无常」,否则若是凡夫永为凡夫(常凡),圣者永为圣者(常圣),则佛性不成。所以道元说:「常凡圣者,则不应佛性」。至于「常」的意义,道元说﹕「常者未转也。未转也者,没变能断,设化所断,而不必拘去来踪迹,所以常也。」 注123
「能断」是指般若空智,「所断」是指无始烦恼。常则未转,而未转是指既使升化到证悟层次的般若空智,或处于凡情的无始烦恼,都与迷悟无涉,因为智慧常住为智慧,烦恼常住为烦恼,这是一般人所暸解的「常住未转」,但佛性并非如此。相反的,可以把道元的「常者未转也」,引申成为「无常者转也」。也就是说要在无常不断转换的动态中去体悟佛性,因为基本上「无常本身就是佛性」,同时「佛性在本质上就是无常」, 注124(佛性即无常、无常即佛性)。就如道元所说的﹕
然由于草木丛林无常,即佛性也。人物身心无常,是佛性也。国土山河无常,是佛性也。则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是佛性,故无常也。大般涅槃是无常,故佛性也。诸二乘小见及经论师三藏等,可惊疑怖畏此六祖道。若惊疑者,魔外(道)类也。 注125
世间法无论是草木、国土、山河、人物身心等皆从缘而起,故无常,正因为其无常,其本质上可以与非实体性的佛性相契,就如《百门义海》所说的「觉尘及一切法从缘无性,名为佛性」,故言有情与无情皆有佛性。反过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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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是佛性的证成,亦与无常相契,因为佛性的证悟,无非就是对无常的如实体证。总而言之,道元所暸解的「无常佛性」是有佛性和无佛性的统一。贤首法藏在解释「三性同异义」时,所说的下列这段话,可以做为道元「无常佛性」义的注解﹕
圣说真如为凝然者,此是随缘成染净时,恒作染净而不失自体,是即不异无常之常,名不思议常,非谓不作诸法如情所谓之凝然也。若谓不作诸法而凝然者,是情所得,故即失真常,以彼真常不异无常之常。不异无常之常,皆出于情外,故名真常。是故经曰﹕「不染而染者,明常作无常。染而不染者,明作无常时不失常也。」 注126
引句中法藏解释的真如凝然是依性宗的说法,显然与相宗所主张有所不同。不过,他对「常」、「无常」、「真常」的暸解显然与道元类似。道元所主张的「无常佛性」,是法藏所谓的真如随缘成染而不失自体,但这个自体不是出于一般凡情所认识的「常」,反而「是即不异无常」的真常。在染而不染的不变情况下,佛性(真如)在无常中不失其「常性」,在不染而染的随缘情况下,佛性于「常」中显现其「无常」性。在常与无常,有与无的融通和统一中,「无常佛性」不是静态的实体化存在,而是动态的「现成公案」,就如阿部正雄所说﹕「对道元而言,无常本身就是教(preaching)无常、修(practicing)无常和证(realizing)无常,其实也就是教佛性,修佛性和证佛性。」 注127
四、道元的修证观
无疑地道元是日本佛教最杰出的哲学家,但是更重要的,道元也是他自己所暸解的哲理的实践者。他的修证观是「修证一等」、「本证妙修」的修证观,主要是建立在他的佛性观上。另外,佛教的中心议题,诸如悉有与佛性、迷与悟、生与死、有与无、常与无常等都反应在他的修证观中。
修证一等的修证观源自道元在比睿山时产生的一大疑团,即众生如果「本自法身法性成者」,为什么还须要发心修行呢?道元的这个问题预设了一个前提,即众生的具真如法性(或曰佛性)中已「实现证得」(realiz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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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所有成佛的内涵(功德),所以不必再去做修行的功夫。但是与此前提矛盾的是事实上在现实的世间,众生还是妄染的众生,而不是清净的佛,显然地,众生还须要修行。反过来说,众生的修行如果有绝对必要,则佛性(或曰法性)变成一个外在客体性的追求目标,如此又如何可说众生本具佛性。 注128因此,对年青的道元产生了修与证、修证与佛性如何融通的问题。
要暸解道元的修证观,必须从其历史背景中探索。道元时代的日本天台宗发展出的是本觉的修证观,其主张众生因有本觉,故无有修行的必要。但是这显然不能解决道元的疑团,于是他远渡中土寻觅明师。根据《宝庆记》,道元请教如净说﹕
道元拜问﹕「参学古今佛祖之胜躅,初心发明之时,虽似有道,集众开法之时,如无佛法。又初发心时,虽似无所悟,开法演道之时,颇有超古之志气。然则,为用初心得道,为用后心得道?」
如净诲云:「佛佛祖祖…
《道元禅师的佛性思想(释恒清)》全文未完,请进入下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