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历史上的“方便通经”
◎龚隽
达摩大师到六祖慧能大师,这一时期在禅宗历史上叫做“早期禅”,也叫“初期禅”。早期禅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就是“修禅的人或禅师要不要读经典?或者要不要读佛经?”
这个问题在达摩大师一直到六祖慧能大师这个阶段都有一些变化,特别是达摩大师刚来中土的时候,对于修禅法的人要不要读经是很有争论的。现在不管在哪个庙里僧人都要念经,但在达摩大师来的时候,对于禅师要不要念经?怎样念经?这在当时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达摩大师来之前,中国就有佛教了,佛教在汉代传入中国,在六朝时期佛教就非常发达,但是那个时候禅宗并未兴盛。禅宗是达摩大师来了以后才发展、弘扬起来的。当时中国的佛教是一个什么状况呢?那个时候还没有禅宗,大量印度佛教的经典被翻译成中文,我们现在念的很多经,很多都是在达摩大师来之前都已经翻译过了,很多出名的经都被翻译过了。那个时候不仅有很多翻译的大师,还有很多研究经典的出家人,这个叫做“经师”,或者叫“论师”。在六朝时期,有专门研究《华严经》的,有专门研究《法华经》的,有专门研究社论的,这些人都是出家人,都是专家,他们叫某经某论的“经师”或者“论师”,他们都非常精通于这些佛教的经典。所以当时的佛教界认为你要修学佛法,最重要的是什么呢?就是根据经典,经典上怎么讲就按照经典上来修,这在达摩大师来之前已经在佛教界非常的流行了。当时佛教界最出名的就是经师、论师和那些翻译经典的大师,那个时候禅宗在佛教界还并不显得特殊。
“经法”就是经典上所讲的道理、所讲的佛法,而禅宗所讲的“心法”本来与“经法”是一样的、没有矛盾的。因为就像过去很多人讲的,佛所讲出来的“口”和他的“心”都是一致的,但是这个问题没有这么简单,对于修禅、习禅的人来讲,他们认为经典上讲的东西是第二义的,不是最根本的。习禅的禅师认为最重要的是找到“心法”,你读懂了心法,找到自己的本性,再去读经典才读得懂。但是经师不这么看,他们认为我们一般的凡夫还没有证到活佛,还没有证到菩萨,还是按照佛菩萨的经典来做,不要一开始就找心法,所以二者之间有不同的看法。
禅宗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呢?禅宗在初期,达摩大师来的时候,也不是说完全不要读经。从达摩大师一直到六祖慧能大师的门下,禅宗对经典有一个基本的态度,习禅的人要不要读佛经?要读!但是又和一般人天天研究佛经,一个字一个字的解释不太一样,佛经只是做参考而已,这是对于一些习禅的人而言,这就叫做“方便通经”。这个是神秀大师用的词,实际上过去用得很多。
什么叫“方便通经”呢?就是习禅、找到本性是我们最重要的功课,但是我们也可以参考一下看看经典是怎么讲的。所以说经典不是最重要的,这是第二义。
达摩大师用了一个词“二入四行”,其中有一个“入”就叫“理入”,后来神秀大师就概括为“方便通经”。就是通教,教就是宗教,宗就是宗门。达摩大师讲我们最重要的是找心法,但是也可以通过经典的方式来悟宗。这里面有两层意思,一个是透过经典,经典是方便不是对证,但是你透过经典读经典又不能死在句子下,又不能说我读经典就是跟那些经师论师一样的,这个经这样说我就这样做,这样就变成了死句。怎么样通过经典又能够不被经典的文句上的意思所绑住?那只有去了解我们自己的心法,这就是禅宗从达摩一直到慧能大师整个的初期禅。所以有的禅师说完全不要经典也不是!但是说禅师要靠经典也不是,它是借一个经典来学习佛。我们也不妨读一些经典来作为参考,但是不要一天到晚像经师论师一样死在句下,禅师和经师是不一样的。所以在六朝佛教时期,在六朝达摩大师来的时候,当时佛教界是有斗争的。早期的材料里面讲,达摩大师来到中国的时候很不顺,佛教界的人基本上不理解他,一直到慧可、僧璨、道信才开始慢慢在湖北黄梅那个地方稳定下来。
达摩大师来的时候,讲的多的就是直指心法,他认为经典只是参考而已,不是那么重要。但是达摩大师的这种想法,在当时的佛教界被认为是很革命的,其实哪里是革命,达摩大师是要回到佛陀的本意。因为当时在中国的佛教界里面最流行的都是经师论师,大家认为我都是专注于某个经某个论才是真正的佛教。达摩大师突然跑过来,他说经典没有那么重要,经典只是参考。在后来所发现的达摩大师的一些作品中有所论述,这些作品在学术界有争论的。我建议大家去读一读,虽然很多学者认为这些作品可能不是达摩大师的,可能是后来的禅师所写的。比如“二入四行”所反映的达摩大师的思想并不完整,后来有日本学者把达摩大师留下的作品收集起来,这里面有些是达摩大师的作品,有一些可能不是。
比如说像达摩的《达摩血脉论》、《破相论》,还有他的《观心论》,这些都跟达摩的思想有一些关系,虽然学者有不同的争论,我们不去管它。在《达摩血脉论》里面达摩大师用的一个词很好,他叫做“闲文书”。我们现在读书要洗手,洗好手要闻香,要沐浴等等。达摩大师当时怎么讲的?若不识得自心,诵得闲文书都无用处。这是他在《血脉论》里面讲的。经典只是闲文,你有空的时候翻一下参考一下,就是这个意思。这个就是所谓的“藉教悟宗”。当然达摩大师这样讲,让当时很多的佛教界的那些僧众,很多经师、论师受不了,我们天天在这儿讲经念经,你竟然讲我们念的经是闲文书还得了。所以从当时的比较可靠的《续高僧传》关于《达摩传》里面我们可以看到,达摩大师当时来的时候,他在中国佛教界并不受欢迎。比如说像道玄律师特别批评禅宗的,一直到唐朝都对禅师有很多的批评,禅师不像律师一样资历那么严格,又不像经师一样那么有学问,可以读那么多经典。道宣律师,他是律师,道宣律师在写《高僧传》时对达摩大师的评价其实不高,他评价最高的是天台智顗大师,虽然他有为达摩大师写传,但是评价不高。所以《达摩传》里面也经常讲,达摩大师刚来中国的时候,经常被人批评得很厉害,被佛教界批评得很厉害。所以说当时达摩大师来中国传禅宗的时候,佛教界完全还不能理解他。那些经师论师认为,你带来的东西好像和我们的不一样,所以就批评达摩大师。特别是那些天天念佛经的那种人,佛教本来是几百年这样传的,达摩大师你怎么这样讲。一直到现在,还有很多学者,包括西方的那些学者,包括我们中国的那些学者,包括汤用彤先生,他是最著名的佛教史家,连他都说达摩大师的东西不太像佛教,他说像婆罗门教,他说达摩大师所传的教是婆罗门教,所以达摩大师一直是被误解的。
经师和禅师的冲突一直到唐朝还非常严重,所以我们看唐朝有一个很重要的佛教史家叫做宗密,他怎么写的呢?禅讲相逢,吴越之隔。什么意思呢?他说禅师和专门研究经典的和尚,只要碰在一起完全谈不到一起,一个是吴一个越。那些很懂得经典的那些和尚,就一天到晚地骂这些禅师,诋毁批评这些禅师,说你们这些人没有文化,不懂得经典。然后习禅的人也批评这些经师说你们不懂心法,习禅的人觉得讲经的人不是佛教了,专门研究佛经的人也认为禅宗是别法了。所以说我们不要认为禅宗的发展历史是非常顺利的,好像是没有思想分歧,其实这个分歧很严重的。这个分歧甚至比道家、儒教里面的分歧还严重。
《续高僧传》里面记载,二祖慧可大师在讲禅法的时候被人攻击得非常厉害。慧可讲经的时候,别的法师派人去偷听他讲经,然后回来骂慧可法师,说慧可法师的讲经是魔语,这是在《续高僧传》里面所记载的。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当时的佛教内部,经师和禅师的观念有很大的不同,这个最大的不同在于怎么看待佛教的经典。禅师对待经典的看法和一般的经师、论师对待经典的看法是不一样的。
那么不一样在什么地方?是不是说我们佛教的那些经论大师们只是读经典不要讲修行了,不是,不是这个意思,他们也要讲修行。只是他们这个修行不敢直下承当,他们认为要修行的话,必须通过经典上所讲的步骤一步一步来,不能从心法里面讲,而必须通过经典绕一个圈再回到心法,这是经师论师的说法。但问题是我们读经多了,我们研究经典多了以后,你怎么样回归到自心上面呢?禅师认为应该把直指心法放在第一位,而把经典的研读放在第二位,甚至认为经典上有些东西可能是讲错了。禅师认为佛陀所讲的法,所讲的这些经典,你要理解它,你也必须把它放在我们自己的参照当中去理解,自己的经验当中去理解。我们知道经师、论师解释经典,有时候会说什么是心什么是法,禅师不管这一套,禅师怎么理解经典呢?他们用了一个“天坛宗”所用过的观点叫做“观心释经”,他说你要懂得经典先看自己的心,你看懂了自己的心以后,你去解释经典才解释得了。所以很多禅师讲经、解经比较随意,经典这样讲,为什么禅师解释和我们理解得不一样,太随意了,但是这个是正常的,因为禅师认为通过文字表达出来的东西,那都不是第一义,那不是真实的东西,所以说你必须先观照自己的本心,你了解了本心以后你的经典就可以随意了解。所以在我们很多经师和论师来看,这些禅师太随便,太自由了,经典哪可以随便按照你这样写那样写的啊,其实对禅师来讲是可以的。
所以达摩大师来中国,他其实是有意识的要破除当时中国佛教界对经典的执着,达摩大师来中国传禅法的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这样。这个话不是我讲的,而是我们唐代的宗密大师讲的,宗密大师早就看到了这一点。他怎么讲的呢?他讲道,达摩大师在印度得到了法,然后他亲自来到中国,见此方学人多未得法,唯以名数为解,事相为行。达摩看到中国虽然佛教好像六朝四百八十寺,那么多出家人,好像看起来很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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