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达摩和慧可的生平
杨笑天
一
关于达摩的最早传记史料是《续高僧传》的“达摩传”[1]。据该传说,达摩是南天竺人,婆罗门出身,因悲愍此边隅之国,欲以正法相导,故而远度汉土。初抵中国,是在刘宋时代(424—479),所到达的地方是“南越”,就是海南岛对岸一带地方[2]。
关于达摩在南方的经历,《续高僧传》的本传中没有记载,只在“法冲传”中简单提到达摩曾将四卷《楞伽》“传之南北”、“后传中原”。据此则达摩在北渡之前有可能曾在南方传授过四卷《楞伽》。《楞伽师资记》说达摩上承求那跋陀罗,暗示达摩曾与求那跋陀罗相见。若两人真的曾经相见,则达摩至宋,当在求那跋陀罗入寂的宋明帝泰始四年(468)以前。若然,则达摩北渡之前,至少应有十余年间待在江南。则“法冲传”所暗示的在南方依《楞伽经》传禅之事,就完全有可能成立了。但是,从诸传及各种史料对此均无记载来看,达摩在南方实际上并没有留下什么足迹。
达摩是在什么时候离开南朝、北至魏土的[3],包括《续高僧传》的本传在内的早期传记,均无明确记载。但在《宝林传》、《祖堂集》这些比起《续高僧传》等来说成立时期较晚的早期禅宗史料之中,却说达摩是在北魏太和十年(486)北渡至魏的。此说虽一向未被重视,但其是否可信,则可通过《续高僧传》的“僧副传”来帮助澄清。
据“僧副传”说,僧副——一般认为他就是《景德传灯录》等中所说的达摩的弟子道副——因性爱定静,四方寻师,遂访得达摩于岩穴之中[4]。因达摩“言问深博”,遂感而从其出家。初从达摩修学禅法,“寻端极绪”,有大成就,乃至受到习定者们的尊重,所谓“为定学宗焉”者是也。后则离师,“周历讲座,备尝经论”,又于齐建武年间(494—497)南游杨辇(杨都,即金陵),止于钟山定林下寺。梁武帝仰其清风,迎至开善寺。后随西昌侯萧渊藻入蜀,而使蜀地禅法大行[5]。后又返回金陵,于梁普通五年(524)寂于开善寺,春秋六十一。
据此可推知,道副生于464年,南游时约三十余岁。若将其跟随达摩修学的时间暂且按五年来计算[6],“周历讲座,备尝经论”的时间暂且按三至五年来计算的话[7],则其从达摩出家当是在大约二十一、二岁前后(484—486)。若据此而推,则达摩至少应该在486年时,就已经到达魏地了。《宝林传》、《祖堂集》所说的达摩北渡的时间,与推算出的僧副出家时间基本一致,说明这一时间还是有相当的根据的,可以认为大体上应该是可信的。然而《宝林传》、《祖堂集》等灯录又说达摩于梁武帝普通八年(527)始达于南海,这是时间上的倒置,显然是后世的误会或附会。达摩北渡的时间实际上绝不应该是在梁武帝的时候,而应当是在齐武帝(483—493)的时候。
关于达摩在魏地的情况,《续高僧传》的本传说,达摩每止住于一个地方,就在那里传授“禅教”。但当时魏国境内“盛弘讲授”,所以乍闻达摩所传的禅法,“多生讥谤”。言外之义,讥谤是来自讲授之徒[8]。但是,却有道育、慧可两个沙门,年纪虽少,却志向高远,愿为弟子,四、五年中,承事供养,咨问习学。达摩感此二人之精诚,遂诲以真法,即所谓安心法——壁观,发行法——四法,顺物法——护讥嫌,方便法——不着。其中以理(壁观)行(四法)二入最为重要。本传谓达摩以此等法“开化魏土,识真之士,从奉归悟”,并有弟子录其言语,流传于世。这卷“言语”应当就是指《楞伽师资记》的“达摩传”所说的昙林所录的《达摩论》一卷。据该记说,《达摩论》中,除了“二入四行论”外,似乎还有别的内容,皆昙林所录。道宣“达摩传”的主要内容,应当就是根据此《达摩论》。
二
关于达摩的年纪,《续高僧传》说达摩“自言一百五十余岁”。一般皆认为这是承《洛阳伽蓝记》卷一之说,所以又都认为《伽蓝记》之菩提达摩,就是禅祖菩提达摩。但这个看法,实际上应该是一种误会。
因为第一,《续高僧传》的达摩是南天竺人,又传授流行于南天竺的《楞伽经》,其人其事,正相吻合。而《伽蓝记》的达摩则是西域波斯国的胡人,这个波斯国,因《伽蓝记》卷五有所述及,大致可知其位置在葱岭(帕米尔高原)之北的今新疆南部的地方,所以《伽蓝记》的达摩可以说是个名副其实的西域胡人[9]。第二,《续高僧传》的达摩生于中国(佛教称有佛法处为“中国”,南天竺佛法兴盛,故于佛教中可称为中国),“悲此边隅”,欲“以法相导”(《续高僧传》“达摩传”语);又“言问深博”(“道副传”语),“审其□慕则遣荡之志存焉,观其立言则罪福之宗两舍”,“摩法虚宗,玄旨幽赜”,“幽赜则理性难通”(《续高僧传》“习禅论”之语)。而《伽蓝记》的达摩则是“起自荒裔,来游中土”,显然是出身于无佛法或佛法不盛的国土;见永宁寺“金盘耀日,光照云表,宝铎含风,响出天外”,遂“歌咏赞叹:实是神功”,恰似刘姥姥入大观园;又“自云年一百五十岁,历涉诸国,靡不周遍,而此寺精丽,阎浮所无也”,甚至说“极佛境界,亦未有此”,“口唱南无,合掌连日”。永宁寺即使是壮丽无比、巧夺天工,可为阎浮之冠,也不过是个世间有为之法。一位“悲此边隅”,欲“以法相导”,而又“言问深博”、“罪福两舍”、“玄旨幽赜”的智者,岂会自认是“起自荒裔”,视此“边隅”之土为中土,又如此赞叹倾倒于这样一个边隅之土所建的世间无常有为之法?第三,禅祖达摩在魏地大概只待到太和十九年(495),与《伽蓝记》的达摩在魏地活动的时期全不相合(详见下文)。所以,根据如上三点,应该断定这两个菩提达摩完全是同名的两个人。
三
关于达摩的所终,“达摩传”说是“不测”,而“慧可传”则说是“灭化洛滨”。迄今为止的研究皆认为,“慧可传”作于“达摩传”之后,应以“慧可传”所说的“灭化洛滨”为准,并根据《洛阳伽蓝记》所说,推测达摩应当灭于530年左右[10]。但是,这个看法显然过于简单了。
首先,以《伽蓝记》的达摩为禅祖达摩,据其在魏地的时期来推测禅祖达摩入灭的时间就已经不妥,上文已详。其次,达摩是慧可之师,关系确凿,达摩的传记置于慧可的传记之前,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不应该单单因为“达摩传”在“慧可传”之前,就认定“达摩传”先成,“慧可传”后成。所以,也就不应该因此而定执达摩的所终,究竟是“灭度”还是“不测”。况且,道宣作僧传,往往也不可能完全地精益求精。这一点,从达摩师徒三人传记之有失衔接,亦可窥见一斑。如:第一,达摩既然是僧副之师,则其传记理应置于“僧副传”之前,而却置于“僧副传”之后。第二,“僧副传”中虽言及达摩,而“达摩传”中却未言及僧副[11]。第三,“达摩传”中说达摩“不测于终”,而“慧可传”中却说达摩“灭化洛滨”,相互矛盾。第四,“慧可传”中已经明示,达摩至少应在东魏天平初年(534)以前就已经“灭化”,其年代应当是“魏”而不是“齐”,但目录中却称其为“齐邺下南天竺僧”。第五,取《洛阳伽蓝记》“一百五十岁”之说入“达摩传”,更进一步说明他对禅祖达摩活动的时期不甚了了(详见下文)。由此诸点来看,对于达摩的所终,绝不能依道宣所说,轻下结论。
不过,由于在同一“习禅篇”中,关于达摩的所终,出现了两种说法,遂为后世的传说提供了材料。后世盛传达摩示灭以后被埋葬在熊耳山(不是被荼毗,若被火葬就无法复生了),但后来宋云从西域回来时,又在葱岭见到了达摩携只履西归,这显然是用一种神话传说的形式将“灭化”和“不测”这两种说法杂糅在一起了——是两种说法的折中。
四
关于达摩的所终,与究竟是“灭度”还是“不测”同样重要的问题,是“灭度”或“不测”的时期。迄今为止的研究皆主张达摩灭于530年前后,而这个时间,是根据《洛阳伽蓝记》关于“菩提达摩”的记载推导而来的。但是,既然我们现在已经不能承认《伽蓝记》的菩提达摩是禅祖达摩,那么,“530年”这个时间自然也就不能认为它成立了。那么,达摩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测”或“灭度”的呢?这个问题,因为与慧可有密切关系,所以还须从慧可说起。
据《续高僧传》的“慧可传”,慧可俗姓姬氏,虎牢人,通晓内外经典,四十岁时得遇达摩,遂为弟子。达摩曾授其四卷《楞伽经》,告之曰,若能依此经修行,自得度世。达摩“灭化洛滨”之后,慧可亦“埋形河涘”,直到天平之初(534),才开始在新邺公开传禅。但不久之后又受到道恒禅师的迫害,几乎死去。之后多年流离于邺卫,曾与向居士有书信问答,并有语录行世,但始终没有对当世很有影响的弟子。周武灭法时(574)尚且在世,与同学昙林共护经像。
《续高僧传》说慧可四十岁时得遇达摩《历代法宝记》以下,亦均谓慧可遇达摩时是四十岁。按理说,既然包括《续高僧传》在内的诸传皆认为慧可与达摩相遇时是四十岁,那么,对此说本来就不应该再有什么可怀疑的了。迄今为止也确实无人对此说表示过怀疑。但是,《楞伽师资记》的“慧可传”中却说慧可与达摩相遇时是十四岁。只是由于这是唯一一个独家异说,所以迄今为止便完全没有被研究者们所注意。但是,我们现在却应该注意到,《续高僧传》谓道育、慧可“年虽在后”,昙林的《二入四行论序》也谓道育、慧可“年虽后生”,显然都是在强调二人遇达摩时年纪尚且很轻。所以,十四岁之说亦应有其一理,不可完全无视。但是,一旦允许十四岁之说亦有一理,则自然产生了两说究竟孰是孰非的问题。
按,《续高僧传》说,达摩“灭化”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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