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与菩提一如,生死与涅槃不二。此即“入不二法门”。
《维摩诘经》〈弟子品〉还有一段经文谈到维摩诘居士与阿那律尊者的对话。阿那律尊者虽有天眼,却还是跳脱不出清净与污秽的对立。维摩诘居士因此对他说:
有佛世尊,得真天眼,常在三昧,悉见诸佛国,不以二相。17
这一句话非常重要。因为只要你心中还有这么一点对立,你的贪嗔痴就在那里。为什么?有对立就有欣厌呀。所谓欣静厌喧、欣净厌秽、欣上厌下、欣彼厌此,不都是从对立中生起的吗?文殊法门十分强调,十方世界诸佛国土净秽平等,只不过是度化众生的方便善巧不同罢了。
要而言之,契入不二法门,只在一念之间。《维摩诘经》〈入不二法门品〉中三十二位大菩萨各各宣说“不二法门”的内涵,其实每一位菩萨的修持方式都是一道方便门。好像纽约的中央公园,东西南北各有许多不同的出入口,每一个出入口都有不同的景观。但中央公园原来还是一个,东走、西走、南走、北走,走遍了,你就明白,每一道门都是中央公园的一部份。因此,不二法门不是在众门之外,另有一门,而是当你走进每一道门的时候,你的心中不作对立想,不作善不善想,不作净不净想,只是一念直入法性,一一门当下即是不二门。
第六、 即烦恼而证菩提。
处理烦恼的方式,可以说是文殊法门的重大特色之一。一般的法门重在呵责烦恼,避开烦恼,使烦恼不生起。而文殊法门则重在直观烦恼,转化烦恼,甚至于转烦恼为道用,使烦恼变成菩提资粮。
文殊法门的相关经典,对于烦恼的本质,有非常深刻的探讨。烦恼有粗有细,有根本,有枝末,所谓生老病死,所谓世间八苦,这些都是烦恼的枝末。所谓妒嫉、懈怠等等,这些是粗烦恼。根本烦恼就是贪、嗔、痴。唯识宗把烦恼称为“随眠”,意谓烦恼随逐于人,三世不离;眠伏于心,不易觉察,的确能够说出烦恼的特性。
重要的是,如果我们只是畏惧烦恼,排斥烦恼,乃至于逃避烦恼,只要有一念的挂碍,烦恼就消灭不了。大乘佛教用“明”与“暗”来比喻智慧与烦恼的对待关系,确有深意。因为光明与黑暗本来就不是绝对的。多一分“明”,自然就少一分“暗”。修行的功夫,就是不断地增加这个“明”,相对地,“暗”就减少了。这个“明”,就是人人本然具有的觉性。任何人只要当下正念现前,当下觉性就在那儿。即使正念不现前,觉性也还是在那儿,只是你自己不觉察罢了。
这个当中还有一个要领,就是彻底地认识到“烦恼无自性”。这一点非常重要。为什么说烦恼无自性?因为烦恼不是自己生起的。如果没有内因外缘,烦恼如何生起?我的肚子饿了,这是内因,找到可以吃的东西,这是外缘。不管这个东西是不是属于我的,只因为我非常的饿,于是这个时候,贪烦恼就生起了。这个贪烦恼,在这个当下,就是一个“缘起法”。你先不要急着下道德判断,因为“该”“不该”的道德判断,在贪烦恼生起的当下那一念,还没有生起。重点是,这个贪烦恼在内因外缘的支持之下生起了。不但生起,而且十分自然。大乘佛教清楚地看到了烦恼生起的当下,有这么一个“缘起性”,也就是“无自性性”,因此他认为烦恼可以解,烦恼可以转化。更重要的是,在上面举的例子当中,人对于食物的反应,看似跳脱不出巴伏洛夫(Pavloff)“制约反应论”的范围,但大乘佛教认为,这种反应,只是一种“串习”,“串习”也是生命经验在重覆性的过程中所形成的习惯,因此,“串习”也是“缘起”的,也是“无自性”的。更进一步说,不管烦恼如何生起,“串习”如何延续,只要正念现前,烦恼生起的力量就减弱了。“串习”亦然。这就是为什么大乘佛教面对烦恼的态度,不是逃避,不是畏惧,而是积极地增长正念,用每一个正念,来转化烦恼,渐渐地,渐渐地,烦恼就没有力量了。
《维摩诘经》第八品〈佛道品〉有一段文字讨论到“如来种”,正可以说明文殊法门“即烦恼而证菩提”,这一段文字是这样的:
于是维摩诘问文殊师利:何等为如来种?
文殊师利言:有身为种,无明、有爱为种,贪、恚、痴为种,四颠倒为种,五盖为种,六入为种,七识处为种,八邪法为种,九恼处为种,十不善道为种;以要言之,六十二见及一切烦恼,皆是佛种。18
这一段话明白地主张,所有一切烦恼原来都是成佛的“种子”。在一般的理解中,成佛的“种子”应该是清净的慈悲与智慧,应该是神圣的发心与行动,怎么可能是贪嗔痴等“烦恼”呢?烦恼不是垃圾吗?烦恼不是有毒的吗?烦恼不是成佛的破坏成份吗?《维摩诘经》本身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这样的:
若见无为入正位者,不能复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譬如高原陆地,不生莲华;卑湿淤泥,乃生此华。如是见无为法入正位者,终不复能生于佛法;烦恼泥中,乃有众生起佛法耳。又如殖种于空,终不得生;粪壤之地,乃能滋茂。如是入无为正位者,不生佛法;起于我见如须弥山,犹能发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生佛法矣。是故当知:一切烦恼为如来种。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无价宝珠;如是不入烦恼大海,则不能得一切智宝。19
《维摩诘经》这一段文字,应用了三个比喻。
一、莲花与淤泥喻。莲花无法生长在干旱的高地,反而只能生长在“卑湿淤泥”之中,成佛的智慧好比莲花,智慧来自苦难的磨练,来自烦恼的冲击,来自困境的逼迫。人在顺境中,心灵容易钝化,智慧无由生起。人就是因为经常要面临不同的烦恼,经常要从烦恼的逼迫中寻找出路,智慧因此被激发出来了。因为经常看到周遭的人在烦恼中受苦,慈悲心也被激发出来了。成佛的种子──智慧与慈悲,就这样在烦恼的滋润下成长了。所谓“处污泥而不染”,正是此义。
二、殖种与粪壤喻。如果要播种,我们不能把种子撒在虚空之中,因为虚空是没有着落的,种子唯有撒在土地上,尤其是粪壤之地,愈是污秽,愈是营养。一般人总以为,学佛了,烦恼愈少愈好,这就个人而言,未尝不是一种“清福”,但这份“清福”却也是智慧与慈悲的空白。唯有不断的走入众生之中,“众生”虽浊,但你心无挂碍,然后你观察烦恼的机会增加了,你承担烦恼的耐力也增长了。所以,成佛的种子绝不是来自空洞的清净,而是不惜涉足粪壤之中,辛苦耕耘,然后才有丰硕的收获。
三、宝珠与巨海喻。珍珠、珊瑚等海底的贝类,必须要有深海的环境才能生存,浅水中是养不出来的。同样的,成就“一切智宝”的优势,原来不在浅水之中,而是来自无边深广的烦恼大海。所谓烦恼大海,也就是“五浊恶世”,烦恼多得不得了呀!发心成佛者,与其日日祈祷生活中少烦恼,不如时时勉励自己增强面对烦恼的能力。
《维摩诘经》甚至于说“如是入无为正位者,不生佛法;起于我见如须弥山,犹能发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生佛法矣”,所谓“入无为正位者”就是阿罗汉,《维摩诘经》意谓,宁可你有极大的我见,也比急断烦恼、早证涅槃好得多了,因为阿罗汉早证涅槃是一条不归路,但“起于我见如须弥山”者,反而因为这个烦恼而激发修行的大因缘,在六道轮回中引生成佛的推力。
上述这一段文殊师利菩萨与维摩诘居士的对话,引起了在座大迦叶尊者的回应,他说:
善哉!善哉!文殊师利!快说此语。诚如所言,尘劳之俦,为如来种。我等今者,不复堪任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乃至五无间罪犹能发意生于佛法,而今我等永不能发。譬如根败之士,其于五欲不能复利。如是声闻诸结断者,于佛法中无所复益,永不志愿。是故文殊师利!凡夫于佛法有反复,而声闻无也。所以者何?凡夫闻佛法,能起无上道心,不断三宝;正使声闻终身闻佛法、力、无畏等,永不能发无上道意。20
在大迦叶尊者这一段回应当中,我们看到了所谓“根败”的比喻。大乘法与声闻法的最大分野,一句话说到底,就是一个“耐烦”,一个“不耐烦”。“耐烦”就是耐烦恼,“不耐烦”就是不耐烦恼。声闻因为“不耐烦”,所以急着要去断烦恼,也因此失去了成就菩提的机会。菩萨因为“耐烦”,所以能够借烦恼为因缘而善修智慧与慈悲,这正是文殊法门的妙谛之所在。
《诸法无行经》在面对烦恼的态度上,也有十分直接的表达。《诸法无行经》云:
分别烦恼垢,即是着净见,无菩提佛法,住有得见中。
若贪着佛法,是则远佛法,贪无碍法故,则还受苦恼。21
这几句话很有深意。你在乎烦恼,你与烦恼为敌,你已经落入了垢净二元对立的圈套中。用这种态度来接近佛法,反而远离了佛法。
《诸法无行经》又云:
若人无分别,贪欲嗔恚痴,入三毒性故,则为见菩提。
是人近佛道,疾得无生忍。
若见有为法,与无为法异,是人终不得,脱于有为法。
若知二性同,必为人中尊。
佛不见菩提,亦不见佛法,不着诸法故,降魔成佛道。22
这也就是说,贪嗔痴来了,你只要做一个“旁观者”。你不要与它交涉,不要与它纠缠,观察着观察着,菩提智慧就渐渐现前了,无生法忍也更接近了。佛之所以成佛,只是因为深观法性,明白了烦恼实性即是菩提,因此跳脱出二元对立的束缚。所谓“降魔成佛道”,其实这个“魔”,不是别的,二元对立的妄想罢了。
《诸法无行经》又云:
若以菩提心,自高无所畏,自念当作佛,是人无菩提,
亦无有佛法,离菩提宝印。23
这也就是说,如果你已经发了菩提心,已经很努力在修行,然后从这个当中生起了修道者的优越感,你就完了。你所达到的修行境界越高,你的优越感就越细微化,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个“魔”还是你自己呀!
唐代玄奘大师所译的《大般若经》第十一会“布施波罗密多分”当中,有一段极重要的文字,直接标榜“烦恼”虽然是大菩提的障碍,却能随顺菩提…
《略论文殊法门的圆顿与渐次----以《维摩诘经》与《诸法无行经》两部经典为讨论范围(游祥洲)》全文未完,请进入下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