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我与空
水野弘元
一
[235]佛教说无我或空,是为了实践无我、实现空的实践活动,在这实践的支持下,而叙述无我或空的理论。因此,无我与空离开其实践后,就几乎变得没有意义,或者产生误解,以为它只是理论,用头脑理解即可。“无我”(anātman,anattā)一语主要为原始佛教或部派佛教所用,“空”(
ūnya,su
a)一语则是到了大乘佛教之后,广为使用。当然,阿含或阿毗达磨中也有“空”一语,大乘经论中也有“无我”一语,不过,大体上来看,原始佛教或部派佛教所说的无我,在大乘是说空,此二语所指的内容可视为相同。1
原始佛教或部派佛教的无我,为何大乘要将它替换成“空”?可能是因为“空”比“无我”之语更让人感到含有较多实践的意义,也可能是因为部派佛教的无我比大乘佛教的空意义较狭隘浅近,无法完全含摄佛教的真义之故。部派佛教的代表─说一切有部[236]其根本立场是主张法有我无,在此立场下,认为诸法─此诸法是作为五蕴、五位七十五法等要素性的存在─是实有的,只有由此要素之集合所组成的人我(补特伽罗)是假有空无的。因此,所谓“无我”,只有作为个人实体的人我被否定,诸法并不能被否定,它是实有的。
但是,及至大乘,除了说人我是空的之外,也说五蕴等法也是空的,否定了它的实在。因此,对于此人与法二者的否定,不用古来“无我”的否定词来称呼,而改用“空”一词,从其立场要与旧佛教做一区别的意义来看,这是适合的。当然,大乘对于人与法的否定,也说人空、法空,或人无我、法无我,并非完全都没有将空与无我同义使用。由此可知,原本无我与空并没有不同。因此,我希望将无我与空用同一意义来考察,而关于无我或空一语的用法及变迁发展,前人已有研究,2 同时也因篇幅所限,在此皆省略不提。
阿含或律中原始佛教的教说,本来即是为了无我的实践而说,四谛、缘起的道理,目的也是为了让人们体会无我的实践。因此,不论是否使用无我之语,原始佛教到处皆是有关无我之说。所以,以下就试着检讨阿含或律中所出现的“无我”及其相反词“我”的用法。
首先,对“我”与“无我”简单地做一定义,若从实践的立场来看,所谓“我”,即是执着于任何事物者。对于有执着者而言,一切皆表现为我。反之,没有执着时,一切事物皆是无我。如此改变立场时,于同一件事物,若没有我即是无我。也就是说,我、无我是主观性的。不明白正确缘起理法的无明烦恼凡夫,因为有执着,所以对于许多事物是从我或我所(我的所有)来思考、行动。因此,对凡夫而言,并非[237]“一切无我”,而是“一切皆是我,不应为无我”。佛教的根本义─诸法无我,并非诸法就是这样无我,对无执着者而言是诸法无我,对有执凡夫而言,则是诸法有我。
以上是从实践的立场来看无我的意义,若从理论来看,对任何人而言,皆可以是“诸法无我”。这里所说的“无我”是没有固定性的,是无我性。亦即所谓“诸法无我”,是说诸法─尤其是现象世界,没有固定性,诸法是无常的,是相对相关地存在,是缘起的。对于无我,有如此的实践性与理论性二种看法,就空来说,此关系也是如此,这点是毋庸赘言的。3
二
在原始佛教所说的“我说”及“无我说”中,大致有通俗性与第一义性两种。虽然佛教本来必定是第一义性的,但是因为初学者对此无法理解,所以就用浅近的言词使人容易理解,也就是用通俗说。现存阿含经等中,记载着许多此种通俗说,[238]而极少有第一义说。这可能是因为在释尊当时,不能理解第一义的下根劣智者比能理解第一义上根者多,因此,在佛的说法中,为此大众的通俗说较多;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为现存的阿含经皆由部派所传,部派佛教以通俗说为标准,所以即使本来是第一义说的,也会被改变成通俗说。
在此意义下,原始佛教所主张的通俗的无我说,第一是:五蕴和合的有情是无实我、实法的无我,也就是“人无我说”。关于此有许多为初学者所做的譬喻性说明。例如,《中阿含》30《象迹喻经》提到,(M. 28, Mahāhatthipadopama-s.)犹如用木材、蔓草、稻秆、泥土等材料及其所围起的空间,而产生“房屋”的假名一样,我们的身体也是如此,是由筋骨、皮肤、血肉等及包围起来的空间,而成立的假的存在。4 又,《杂阿含》中,金刚(Vajirā)比丘尼所说的偈颂,是说犹如车辆是由种种部分所成立的假和合,所谓“车辆”的实体并不存在,我们的身体也是如此,是由五蕴假和合所组成的,于此等并没有所谓“我”的实体的存在。 5 此偈在佛灭度二、三百年后,那先(Nāgasena)比丘有为弥兰陀王(Milinda)做更进一步详细的解说。6
以上是有关“人无我”譬喻性的通俗说。其次,也有不少说明五蕴各别皆无我,也就是“法无我”的经典。其中全盘性说明的是破除外道对五蕴的二十种我见的无我。所谓“二十种我见”,即对于五蕴中的任何一者,各成立四种我见,以色蕴为例:
(1)色(物质、肉体)是我。对于形成色的地水火风、青黄赤白
等各要素,说“地是我”乃至“白等”是我。
(2)色是我所有物。此时可看成:色受想行识是我,色是此我的
所有物。
(3)色在我之中。此时是:色受想行识是我,色在此我之中。
(4)[239]色中有我。此时是:色受想行识是我,色中也有我的
存在。
同样地,受、想、行、识四蕴也各有四种见,所以五蕴总共有二十种我见。7
破斥此二十种我见者,即是无我说。这是从五蕴中的任何一面来看,用分析式、机械论式、形式上来论证毕竟无我,如此繁琐的无我说,可看出是为钝根者所作的世俗说。对于利根者而言,不必用如此繁琐的论证,应该就能了解五蕴无我了。
三
其次,原始佛教无我说最具代表性者,是《无我相经》。这是佛最初的说法─对五比丘[240]说四谛八正道(《转*轮经》),他们由此转*轮而理解世界人生的真相,得法眼净(见道)之后,佛又为他们说有关五蕴的经典。这部经是谈论五蕴是无常、苦、无我的,后来被部派佛教作为无常、苦、无我三相说的根据,是极受重视的经典。其有关色蕴的文句,巴利文翻译如下:
色(肉体)是无我的。若色是我,则此色应该不会生病;又对于色也能做到“我要色如此,我不要色如此”。然而因为色无我,所以色会生病;又对于色也无法做到“我要色如此,我不要色如此”。
对于受想行识也是做同样的叙述。 8 此段文值得注意的是我与无我的意义。在此场合的我,是常一主宰者,也就是自己常住不变的存在,让一切自由自在的全能者。婆罗门教最高神─梵天或自在天,就是所谓这种常一主宰的全能者。若色(肉体)是这种全能的我,那么应该想不生病,就绝对不会生病才对。但是,因为色并没有这种自在力,所以色并不是我,而是无我。同样地,也可论证五蕴全体皆是无我。在汉译《杂阿含》中,也有经典是用同样的方式来说明眼耳鼻舌身意六内处无我。9
从以上的五蕴及六处的《无我相经》,可知我是指自在者,无我是指没有自在性者。此意义的我及无我的想法,属于部派佛教所说的通俗说。相对于此,无我的第一义之意义,从汉译《杂阿含》五蕴的《无我相经》中可见到,云:
色非有我,若色有我者,于色不应病苦生,亦不得于色欲令如是,不令如是;以色无我故,于色有病有苦生,亦得于色欲令如是,不令如是。受想行识亦复如是。10
此段文与前巴利的《无我相经》几乎相同,但是,我及无我的意义则[241]不相同。巴利的《无我相经》是说,若五蕴是我(自在者),应该能自由自在地要它如是,不要它如是。也就是说,因为五蕴无我,所以没有如此的自在性。相对于此,前之汉译经则谓,若五蕴是我(固定不变者),那么因为它是不变的,所以想要它如是,不要它如是,是不可能做到的。正因为五蕴是无我的(没有固定性者),所以想要它如此,不要它如此,则是可能的。巴利语与汉文对于我、无我的看法相反。汉译文中是说,若五蕴是我,它应该是常住而固定不变的,所以不能让它自由地变化。此场合的我是指固定不变之意,无我是指没有固定性的可变者之意。此意义的无我,与无常、缘起亦有共通之处。释尊成立四谛说、缘起说的根本,即是以此无我说为前提,在此意义下,此无我说即是第一义说。
附带一提,大乘的《般若经》、龙树《中论》对此第一义性的无我,用“空”之语来表现。例如,《中论》观四谛品云:
以有空义故,一切法得成
若无空义者,一切则不成(第十四偈)
Sarva
ca yujyate tasya,
ūnyatā yasya yujyate,
sarva
na yujyate tasya,
ūnya
yasya na yujyate.
若一切不空,则无有生灭,
如是则无有,四圣谛之法(第二十偈)
yasya a
ūnyam ida
sarva
udayo nāsti na vyaya
,
catūr
a
āryasatyānām abhāvas te prasajyate.
此即是承袭正确的原始佛教之第一义说者。
又,于原始佛教的《无我相经》中,有前列二种解释,
在现存所有原始经典中,与此﹝*解释﹞相当者,除了前所列举汉巴经典之外,还有作为《无我相经》的梵文《大事》11,以及《四分律》12、《佛本行集经》13、《有部毗奈耶》14 等,[242]这些都和巴利文一样,是用通俗性的解释。因此,依据现存资料可知,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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