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妄心系与真心系
摘自 北京大学研究生学刊1997年第1期
作者:聂清
禅宗各派,都不同程度地采纳了如来藏思想。这种思想认为:众生本具真常清净之如来藏,但为无始以来烦恼妄习所覆而不能显了,遂有六道轮回流转不息。若能舍妄归真,如来藏出缠成为法身,则知本来是佛、具足功德。真常的如来藏思想每每与心性论相合,称为“自性清净心”、“常住真心”等,所以又名真常唯心论。①受这一系思想的影响,禅者都认为悟后之心与诸法实相是一体不二的,在这一点上,宗下各家没有区别。然而涉及到悟前具体之心识的时候,禅宗则分化成两大派系:一系认为悟前之心识纯是真如实相之障蔽,可以称之为妄心系;另一派则认为悟前之心识多多少少与诸法实相有一定关联,这即是真心系。也就是讲,真心系与妄心系的分别,总是就现实的、具体的心识来说。依禅宗的话,即是针对“不了人”而言的:“若约不了人论,有众生有佛,若其了者,众生心佛心,元不别。”②从超越的、本然的心性角度来看,则全是真心,本无烦恼,并没有真妄的区别。
初祖达摩传四卷《楞伽》以印心,其系别的归属集中体现在经中如来藏与阿赖耶的关系上:在四卷《楞伽》中,多处将如来藏与阿赖耶并举,称之为“如来藏识藏”,表明心识与实相有密切的关联:
如来之藏,……为无始虚伪恶习所熏,名为识藏。生无明住地,与七识俱。若海浪身,常生不断。离无常过,离于我论。自性无垢,毕竟清净。③
它认为,从如来藏自性清净而现为不净来说,也可以称为识藏。这样阿赖耶识就不仅是覆蔽真实,也含藏真实了。因此,可以从真心系的角度来解说达摩禅法。
然而,经中同时又说道:“若无识藏名,如来藏者,则无生灭”,④显示出一种识藏异于如来藏的观点。此外,经中还有大量离却心、意、意识证人现量的主张:
觉了自心现量,一切诸法,妄想不生。不堕心意意识。⑤
我及诸佛,为彼种种异解众生,而说诸法,令离心意意识故。⑥
心意及与识,远离思惟想。得无思想法,佛子非声闻。⑦
这些表述从修证的角度间接地指出,八识同前七识是同样的虚妄。在第一章的偈颂中,经文清晰地指明:“若说真实者,彼心无真实。譬如海波浪,镜中像及梦,一切俱时现,心境界亦然。”这些思想又无可置疑地表明,宋译《楞伽》具有相当的妄心系倾向。
这一矛盾并不意味着四卷本《楞伽》中存有内在的思想混乱,经文第三卷对此有明确的解释:
说通者,谓随众生心之所应,为说种种众具契经,是名说通。自宗通者,谓修行者,离自心现,种种妄想。谓不堕一异、俱不俱品。超度一切心意识。自觉圣境界。……我谓二种通,宗通及言说。说者为童蒙,宗为修行者。⑧
这说明,阐发如来藏与识藏复杂关系的真心系观点,只是为众生疑惑而建立的开示童蒙之说,并非究竟。只有超越心意意识的妄心系主张,才是指导修行的真正宗纲。据《高僧传·慧可传》所载,慧可的再传满禅师常讲:“诸佛说心,令知心相是虚妄法,今乃重加心相,深违佛意。”这从侧面证明了达摩禅的主旨应归属于妄心系。虽然其间有高下之分,但在达摩禅中,毕竟真心系与妄心系是同时并存的,这便为日后思想的分化埋下了伏笔。
净觉于《楞伽师资记》中记载,四卷本《楞伽》的译者求那跋陀罗曾说:“《楞伽经》云:诸佛心第一,我教授法时,心不起处是也”。⑨这实际上代表了北宗的观点。因为《楞伽经》中“诸佛心第一”之心指的是核心之心而不是思虑之心,作为本经的译者,求那跋陀罗不可能将这两个概念都弄混。这种对《楞伽》有意无意的曲解,应是北宗所为。
北宗实际上依据的经典,乃是《大乘起信论》。《观心论》中讲道:“自心起用有二种差别。云何为二
一者净心,二者染心。其净心者,即是无漏真心:其染心者,即是有漏无明心。”⑩很明显,它沿袭了《起信论》一心开二门的理论结构:但在《起信论》中,并未说明作为染净之所依的“众生心”究竟是否为具体的心。而《观心论》却毫不迟疑地判定此心即是具体的、现实的心识:“心者,万法之根本也,一切诸法唯心所生:若能了心,万行具备。”(11)由此可以看出,北宗是持真心系主张的,
北宗的这种见地具体地表现在修证方式上:既然心识中含有真净的成份,那么,修证的方式自然就是守真心、除妄心、《楞伽师资记》在理解求那跋陀罗禅法时,就认为是:“默心自知,无心养神,无念安身;闲居静坐,守本归真。”(12)它认为道信的主张是:“攀缘不起,泯然无相,平等无二,不入此位中,忆佛心谢,更不须征,即看此等心,即是如来真实法性之身。”(13)《大乘无生方便门》更具体地介绍了这种方法:
如来有入道大方便,一念净心顿超佛地。(14)
若起心同缘,即是染法界是众生界,若不起心同缘,即是净法界是佛界。……净法界者,于离念中眼见色不分别,即于眼处得解脱,余四亦同。五处解脱一切处解脱,一切处解脱即一切处净,即是净法界是佛界。(15)
它判定净心即是无分别、无攀缘、不动之心,而染心则是分别心、攀缘心。但这无分别之心又不同于木石无知,而是具有灵明觉知的能力:“佛者觉也,所为觉察心源勿令起恶。“于其中,《最上乘论》的观点可以作为北宗思想的代表表述:“但能凝然守心,妄念不生。……妄念断故则具正念,正念具故则寂照智生,寂照智生故穷达法性,穷达法性故则得涅槃,故知守本真心是涅槃之根本。”(16)
这种完全的真心系态度导致了北宗只能走渐修的路线。对真心系来说,现实的心同超越的心是相关联的,超越心的获得,其根源在于现实之心中的真净部分。因此,现实心同超越心具备不可或缺的因果关系。正是这种因果关系,决定了从现实心到超越心的历程中不存在本质的转换——顿悟。虽然北宗的经典中也有“顿超”、“顿得”等词语,但却只表示迅速的意思,而不具备完全转换的意义。更有甚者,北宗为使真妄统一于一心,逐渐引入了道家本体论与生成论合一的思想模式:“心者,万法之根本也。一切诸法,唯心所生:若能了心,万行具备。”(17)这种万法唯心的观点与唯识是不同的,唯识中心生万法之心乃是妄心,而北宗实际上是说:“妄起于真,而妄迷真:妄尽而真现。即心海澄清,法身空净。”(18)能生万法的是真心。既然妄念生于真心,那么息妄求真的修证次第中就更谈不上真正的变革了。从这一角度讲,吕澄对禅宗的评判是有道理的:
然而并非所有的禅者皆属真心系,于是也就未必都走入返本还源的渐修路线。另一系的代表当首推荷泽神会。其实在《坛经》中也明确地含有妄心系的思想:“此法门中,坐禅元不着心,亦不看净,亦不言不动。若言看心,心元是妄,妄如幻故,无所看也。”(19)但由于种种原因,《坛经》的内容有些混杂不清,是神会明确、突出了其中的妄心系倾向。
神会的思想与《起信论》也有相通之处。他说:“假识有生住去来,真识如如,都无去来生灭。犹如人眼(眠
)睡时,无明心遍一切处。”(20)其中假识有去来,相当于《起信论》中的生灭门,真识则对应于《起信论》中的真如门。至于悟前无明心识遍一切处这一观点,在《起信论》中也有表述:“以一切法皆从心起妄念而生,一切分别即分别自心。心不见心,无相可得。当知世间一切境界,皆依众生无明妄心而得住持。”(21)神会将《起信论》中的生灭门归于具体的妄识,而将真如门归于真识,同北宗将二门归于现实一心的做法是大不相同的:依于此,他批评北宗(主要是普寂一系)道:““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澄”者,此是障菩提,未与菩提相应,何由可得解脱
”(22)盖因,“今修定者,元是妄心,妄心修定,如何得定
”修行的主体不离妄心。此外,“若有出定入定及一切境界,非论善恶等,皆不离妄心”,修证的对象也是妄心。因此,“并是有为,全不相应”。(23)从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出,神会引起的南北之争并不单纯是法统地位之争,而是包含了深刻的内在理论分歧。简单地说,即是妄心系与真心系的分歧。北宗从真心系的立场出发,既认为有真实的能修之心,也认为有真实的所修之境,基于此建立起“凝心看净”、“守本真心”的手段。神会则持严格的妄心系态度,认为能修所修皆是虚妄:“但一切众生,心本无相。所言相者,并是妄心。何者是妄
所作意心,取空取净,乃至起心求证菩提涅槃,并属虚妄。”(24)其本意无外乎是说:开悟之前,皆是妄想。
这样便产生出一个困难:妄心如何可能见性
问曰:虽有觉照,还同生灭,今说何法,得不生灭
答曰:只犹心起故,遂有生灭,若也起心即灭,即生灭自除,无相可得。假说觉照,觉照已灭,生灭自灭。即不生灭。(25)
对真心系来说,可以采取返本的方式以归真。但对妄心系而言,心识只是真如之障蔽,其中无可归依,这种方式便行不通了。于是,神会采取了一种以妄除妄的消解方式。在此,“觉照”便不再是有本体的意味,而只是一种假立的方法,以之来消除妄念。至于觉照本身,最终仍要被消解掉:“若在学地者,心若有念,即便觉照,若也起心即灭,觉照自亡,即是无念。”(26)
以妄除妄的方法,是妄心系理论的必然推衍。它意味着现实之心的自我消解,以及随之而来真心的自然呈现。这也意味着,从妄心到真心的过程存在一个本质的转换——顿悟。在《南阳和尚问答杂征义》中,第二十一节一直难以理解:
志德法师问:禅师,今教众生,唯令顿悟,何故不从小乘而引渐修
未有升九层之台而不由阶渐而登者也。(神会)答曰:只恐畏所登者,不是九层之台,恐畏漫登者土胡。若是实九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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