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玛派与禅宗思想渊源之考辨
朱丽霞
从教法传承来看,宁玛派是西藏历史上最古老的佛教派别,它的法统起始于“前弘期”。由于这个原因,宁玛派又被称为“旧派”。而关于旧派,西藏佛教界一直对其教法有“纯正”、“不纯正”、“不加评论”等论争,指责其不纯正的人与着作也较多,如“仁钦桑布译师的《辨法与法论》、拉喇嘛意协畏、希瓦畏(静光)、咱米译师、恰译师等人的书简,俄译师的《蒺藜论》、萨班的《三律仪差别论》诸书中,虽未明说旧派之过失,但对藏地所流传的宗派,不纯正的均加以驳斥,隐约中也有一二语刺旧派之处。桂·枯巴勒泽(天救)、止贡白增(祥持)也提出了许多论点,证明旧派之法为不纯正。释迦乔丹、迦玛巴·米觉多吉(不动金刚)等亦附合其说。”①可见西藏佛教史上的一些重要人物都认为宁玛派思想是“不纯正”的,至于这一 “不纯正”具体指什么,则又无明论,但正如阿芒·贡确坚赞大师所说:“大手印及大圆满之名称虽不同,修习者们在修习时任何亦不作意与汉地摩诃衍那之(思想)相同。”②,宁玛派在思想上和禅宗较为密切则似已成为定论(萨班在《三律仪差别论》中也持类似说法。刘立千也认为“大圆满心部认为,心体是觉空无别,这个认识和内地禅宗的看法颇为一致”③。那么从思想渊源上看,宁玛派中到底哪些内容属于禅宗?相对于禅宗,这些内容的继承和发展点表现在哪里?此外,这些内容属于禅宗的何门何派?这都是本文要探讨的内容。
宁玛派把显密教法判为九乘:即显三乘、密六乘。其中密六乘又可分为外密三乘和内密三乘,内密三乘在本派受到极度重视,被称为无上瑜伽或无上三乘。这三乘中的阿底瑜伽为本派特法,它又分为心部、界部和要门部。这三部所阐发的思想,在很大程度上与禅宗的思想极为接近。它们的相似点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都认为众生本俱佛性,并且皆可见性成佛。宁玛派认为“过去诸如来,皆为得见此性而成佛,别无法可修,亦别无所得,现在及未来诸如来,亦为得见此性而成佛,别无法可修,亦别无所得。”④慧能在《坛经》中也说:“用智慧观照,于一切法不取不舍,即见性成佛道。”⑤也就是都认为众生心性本净,这一本净的心性也就是佛性,见此性即可成佛,不需累世的他修。二、双方都将人心、佛性、智慧等同为一体,所谓“见性”,就是显见这个一体。宁玛派说:“心的行相,现有的部分就是轮回。心的体性,空寂的部分就是涅磐。”⑥这里的心的体性又是一种“离垢之智”,这种智慧能够起用观照万物又不染着万物,这便是“觉性”,也就是土观活佛所总结的“不随无明之力所染,远离二取戏论,照了此明空而又无有可取的空寂者,名为觉性。”⑦禅僧也认为:“即看此等心,即是如来真实法性之身,亦名正法,亦名佛性,亦名诸法实性实际,亦名净土,亦名菩提金刚三昧本觉等,亦名涅磐界般若等。名虽无量,皆同一体。”⑧这些论调都非常之相似,而且以“觉性”释心体,乃为汉地佛教异于印度佛教的特色之一,方立天在《中国佛教哲学要义》中就明确说“佛教对于众生的心性有净、觉二说,印度佛教倾向于性净说,中国佛教则倾向于性觉说。
心性本觉,是指人的心体本来智慧光明、真实觉知,没有迷惑妄念。”⑨这是禅宗承袭《大乘起信论》的一个重要观点。宁玛派思想中也出现这一概念,可以说这和禅宗,具体地说和8 世纪末禅僧摩诃衍在吐蕃的传法肯定有密切的关系。三、双方“见性成佛”的修行方法也大致一致,在宁玛派看来,“这个当下觉性,坦然放下之时,泯除善恶无记种种分别,空寂湛然,犹如晴空的中央,此则说之为道行。”⑩也就是任由心性舒卷,对一切善恶诸法都不作分别,不染万法,使心体恢复空寂湛然的本来状态,也就是达到了佛的境界。这也就是百丈禅师所说的“心如木石,无所辨别”的境界。
从以上三个主要方面来看,宁玛派的思想确实和禅宗有着极为相似之处。但我们是否可以据此而认为宁玛派完全脱胎于禅宗以及其思想的主要渊源为摩诃衍在吐蕃所传习的禅宗思想呢?显然不能。因为宁玛派的思想虽然继承了禅宗的某些内容,但却是一种发展的继承,而且这种发展很具本派特征。另外,宁玛派也具有藏传佛教各派的共性。
首先从宁玛派思想的主骨架——心性(佛性)理论来看,其所强调的心体“本性清挣,本无垢污,空寂光明”⑾来看,与禅宗的认识完全一致,即与“人性本自净”(《坛经》第20节)、“佛性常清净”(《坛经》第8 节)的思路是一致的。这是就其体上来说的,就其自性的性相上来看,这个等同于般若智慧的心性,其 “自性元成,本具光明。心性的光明能朗照万象,空寂妙明。此光明与妙用结合,能现一切染净世界。”⑿ 也就是说其虽清净空寂,但是是空而明的、空而有觉的,能够显照万法万象,这种朗照又是“灵知不昧 (觉)”,也就是不染着万物的。就宛如一面干净的镜子,能照见万物之相,但镜归镜,人归人,镜子的照显并不是将外物留在其中。慧能也认为“世人性净,犹如青天,惠如日,智如月,知惠常明”(《坛经》第20 节)。神秀对这一点的论述尤为详尽、透彻:“离念名体,见闻觉知是用。寂而常用,用而常寂,即用即寂,离相名寂,寂照照寂。寂照者,因性起相;照寂者,摄相归性。舒则弥沦法界,卷则总在于毛端。”⒀说的都是可以因寂起照,照而归寂。
但是,宁玛派对这一思想的继承也就至于此,而它对这一问题的发展也始于此,或者说它的特点就要从这个地方彰显出来了。虽然汉地佛教认为心性“体性明净”,但总的说来,以强调“性净”为主,并不太强调其“明”的一面,照的一面,这个问题在《坛经》中也体现得很充分。这一点连刘立千大师也认为: “禅宗是显教,只讲悟心,不说除心而外还有物,多讲光明怕着相起执,反人魔道,故不强调而已。”⒁ 但是宁玛派对“明”的强调要远远大于“空”。“此法说现前离垢之智,明空赤露,为大圆满。”⒂ 无论是其“明空赤露”还是“明空双运”,都将“明”置于“空”前,此乃证一。证二:“阿底瑜伽,为本派特法,求明见心性之体用,界觉双运,重在光明。”⒃ 这里已经明确地指出其“重在光明”,而这个明或者光明所具有的、本质的特色则是汉地佛教所没有的:第一,“光明是有色相可睹的,故说为明分不灭,无覆无障,恒常现露等。”⒄ 也就是说光明有物质性的内容,有色相可见,但它的色相又不能简单地等同于我们日常所说的色,而是一种“元成的妙色,或称空性妙色”。关于这一点,刘立千在《藏传佛教各派教义及密宗漫谈》中有详细的论证:
光明何以能现境相?光明具有五光。“自性光明具有五光三妙色”(《知识总汇》上260页)。“内五光为觉性之明显分(明分)”(《实相藏论释》29页)。此明分之五光能现三有轮回涅磐之相,为一切境相显现之源(所依),称为元成之妙色。
此五光又是如何显现为情、器、轮、涅的?按《实相藏论释》说,“觉性自然智如水晶球,其本净明空广大体中,自性五光元成内现,此内显分,即五大种。从中起现外显之时,其外境色相,即内五光,犹如水晶之内光,显现为外光。最初起时,以执为我故,遂垢污五大,迷为情器”(该书31页)。五大元即地、水、火、风、空,此五属物质,故光明应属于色(物)。不过他们说此色不同一般虚妄色尘之粗色,而称为空性妙色。⒅
概而言之,就是光明具有与地、水、火、风、空五大元所对应的黄、白、红、青、蓝等五光。光明具有物质性的支架,这是禅宗中绝然不存在的思想。第二,光明是报身和化身二种色身(都有色相可赌,故名色身)的依据。《大圆满慧》中说;“本来清净自性中不能化现,本体法性光明有法尔之力,出现色身。”⒆ 但在禅宗看来“化身、报身及法身,三身元本是一身,若向身中觅自身,即是成佛菩提因”(《坛经》第53节)。相比较而言,宁玛派认为成佛不仅成就自性清净的法身,而且成就具有色质的色身;禅宗则是三佛一身,均无色质。不仅如此,宁玛派成就三身佛的不共因是不同的,分别是空性和光明,禅宗成就三身佛的不共因只有一个,即空性。在这点上,宁玛派就具有藏传佛教的鲜明特征,认为人通过显密修行,既可以即生成佛,也可以即身成佛。
从这个问题上可以引发出宁玛派思想更深层的一个特征。此派讲“心性本净,自性元成,大悲周遍”⒇,分别从心的体(清净空寂)、性(自性元成,本具光明)、用(大悲周遍,随缘显现)来描述心的方式和禅宗是一致的。四祖道信认为对心的把握应从五个方面入手:“一者,知心体,体性清净,体与佛同。二者,知心用,用生法宝,起作恒寂,万惑皆如。三者,常觉不停,觉心在前,觉法无相。四者,常观心空寂,内外通同,入身于法界之中,未曾有碍。五者,守一不移,动静常住,能令学者,明见佛性。”(21) 大体也不出心的体、性、用三个方面,慧能也是沿着这一思路把握心的。问题的分歧就是,虽然宁玛派也认为性为体之性,自性光明是清净空寂的心体的性相,但是它又同时主张这种光明是有色质的,故“体虽空而性不空”(22),既然体性互具,那么空的心体就不可能产生不空的性相,这在逻辑上是不通的。所以宁玛派实际上是将体、性割裂开来,出现了一种二元并立的倾向。
那么,宁玛派思想中深受禅宗影响的内容,是来自于禅宗的哪一个派别呢?在论及这个问题时,首先必须对宁玛派形成之前以及形成之初传入吐蕃的禅宗派别加以考辨。禅宗对藏传佛教发生的影响,主要是由摩诃衍带去的。摩诃衍是沙州陷落吐蕃后,被召到拉萨的一位禅僧,他虽然只在吐蕃活动了二、三年,却对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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