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师弘律因缘探究》——温金玉
弘一法师(1880—1942)为近代南山律中兴之祖,一生持律严谨,对律学的弘扬贡献良多。以戒为师可以说是法师在其僧侣生涯中始终奉行的准则。持戒是其僧格的完美写照,弘律则是其生死以之的事业。法师的出家因缘不管后人有如何的演绎,但披剃为僧却是不争的事实。同样,弘一法师的弘律虽是世人共瞩,然其间的因缘曲直亦是耐人寻味。
民国七年(1918),弘一法师39岁时,出家于杭州虎跑定慧寺,未久即于杭州灵隐寺受具足戒,法名演音,号弘一。晚年号晚晴老人,[1]又号二一老人[2]。初出家时,便读《梵网经合注》、《灵峰宗论》,有感于僧界之所以为世所诟病者,以不守戒律之故,乃发愿毕生精研戒法。更因阅读马一浮居士所贻见月律师的《传戒正范》和蕅益大师的《毗尼事义集要》,知诸缘不具,实不得戒。他是一个事事认真、处处用心之人,遂发心学戒,深究毗尼。出家初期居住嘉兴精严寺、西湖玉泉寺阅藏,因俗友门生来访频繁,不便修道,遂至浙江新城贝山掩关,披阅《四分律》与南山律疏。后又至西湖玉泉寺,得见义净所译《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及所著《南海寄归内法传》,他说:“庚申(1920年)之夏,余居钱塘玉泉龛舍(玉泉寺),习根本说一切有部律,……又阅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3]并赞叹义净“博学强记,贯通律学精微,非至印度之其他僧人所能及,实空前绝后的中国大律师。”[4]这是他初出家时阅律的经历与感受。他认为有部律较旧律为善,在《余弘律之因缘》一文中回忆说:“庚申之春,自日本请得古版南山、灵芝三大部,计八十余册。辛酉之春,始编《戒相表记》。六月,第一次草稿乃讫。以后屡经修改,手抄数次。是年阅藏,得见义净所译《有部律》及《南海寄归内法传》,深为赞叹,谓较之旧律为善。故《四分律戒相表记》……屡引义净之说,以纠正南山。其后自悟轻谤古德有所未可,遂涂抹之。……以后虽未敢谤毁南山,但于三大部仍未用心穷研,故即专习《有部律》,二年之中,编有《有部犯相摘记》一卷,《自行抄》一卷”。[5]从中看出,弘一法师最初接触的是南山律,但最后是倾心于有部律的,并对有部律用功甚深,用时甚久。其时从日本请回中国久已失传的南山宗三大部的徐蔚如居士闻知后,力劝弘一法师改学南山律。弘一法师后来说:“徐蔚如居士,创刻经处于天津,专刻《南山宗律书》……历十余年,乃渐完成。徐居士其时闻余宗有部而轻南山,尝规劝之,以吾国千余年来秉承南山一宗。今欲宏律,宜仍其旧贯,未可更张,余于是有兼学南山之意。尔后此意渐次增进,至辛未(1931年)二月十五日,乃于佛前发愿:弃舍有部,专学南山,随力弘扬,以赎昔年轻谤之罪。”[6]从1921年初次涉猎有部律,至1931年他在横塘镇法界寺佛前发愿舍弃有部而专心于南山律,已是悠悠十年的光阴。
从此,弘一法师撇开用心十年的有部律,潜心于南山律。1931年弘一法师在《学南山律誓愿文》中写道:“弟子演音,敬于佛前发弘誓愿,愿从今日,尽未来际,誓舍身命,愿护弘扬南山律宗,愿以今生尽此形寿,悉心竭诚,熟读穷研《南山律钞》及《灵芝记》,精进不退,誓求贯通,编述《表记》,流传后代,冀以上报三宝深恩,速证无上正觉。”[7]更于1933年,在泉州承天寺,偕同“南山律苑”12位师生,在佛前焚化《南山律苑住众学律发愿文》:“誓尽心为宣扬七百余年淹没不传之南山佛教,流布世间。”此后的十多年中,几乎无日不在律藏中,研讨探究,发扬深显,致力于弘扬南山律。
依法师年谱来看,他接触南山律应早于有部律,但起先十年为什么会崇有部而贬南山呢?弘一法师钟情于义净律师所推崇的根本说一切有部律,两位大师为什么会同具慧眼,怀抱不异?根本说一切有部律的殊胜之处何在?弘一大师又为何最后放弃有部律去弘宣南山宗呢?真的如一般资料所说是在徐蔚如居士劝导几句后就能改变吗?说一切有部律与南山律到底有哪些区别之处?中国律宗从道宣至弘一法师一脉相承的到底是什么?
我们首先来看当事人自己的解释。弘一法师在1935年的讲演中回忆说:“关于《有部律》,我个人起初见之甚喜,研究多年;以后朋友劝告,即改习南山律。其原因是:南山律依《四分律》而成,又稍有变化,能适应我国僧众之根器。”[8]并说“此余由“新律家”而变为“旧律家”之因缘,亦即余发愿弘南山之因缘也。”[9]台湾研究弘一法师的权威学者陈慧剑居士在《弘一大师论》一书中认为“弘一大师在这篇文章(《余弘律之因缘》)中,已清楚地将他为何“由《有部律》转为学《南山律》的原因”说得很清楚了。”[10]其实仔细研读,从这一篇不足600字的短文中我们还是不太明了大师为何要有这样的转变,换一种说法,也就是我们欲知其改习南山律的深层文化因由究竟是什么?
律法在中国的流传自古有五部之说。在五部律中,最先译出的是《十诵律》。《十诵律》是萨婆多部的广律。姚秦弘始六年(404),专精《十诵律》的沙门弗若多罗来长安,与鸠摩罗什共译《十诵律》。律文尚未译完,弗若多罗便逝世。后有昙摩流支携此律梵本来长安,复与罗什共译,成58卷。译文尚未删改整理,罗什又逝世。再后有卑摩罗叉来长安,对译本重加校订,改最后一诵为《毗尼诵》,并译出《十诵律毗尼序》放在最末,始开为61卷。这就是现行的《十诵律》。昙无德部广律《四分律》,于弘始十年(408),由善诵昙无德部律的佛陀耶舍诵出梵文,竺佛念译为秦言,初成44卷,今开为60卷。《僧祇律》梵本是由法显从印度求来,于义熙十四年(418)在道场寺与佛陀跋陀罗共同译出,成40卷。弥沙塞部的广律《五分律》亦经佛陀什和竺道生于刘宋景平二年(424)译出,成30卷。至于迦叶遗部,至东魏定武元年(543),由般若流支译出《解脱戒经》1卷,其广律始终没有译就。随着广律的译出,解释广律的论著也陆续译出,其中比较重要的有《毗尼母论》8卷、《摩得勒伽论》10卷、《善见论》18卷、《萨婆多论》9卷、《明了论》1卷。这就是中国律学的“四律五论”。
自广律译出以来,除《五分律》未曾弘通外,《十诵律》、《僧祇律》曾盛行于宋、齐、梁之间。江南一带多尊崇《十诵律》,关中及其它地方,则多尚《僧祇律》。其中,《十诵律》最为盛行,曾独领风骚数百年。但在中国佛教史上,最后能弘通独盛、蔚成一宗的,只有《四分律》。
道宣(596—667),唐代律僧,为南山律宗创立者。后人因他长期居终南山,并于山中研究弘宣《四分律》,创立了他的律学范畴体系,即称他所传弘的《四分律》学为南山宗,并称他为南山律师。其所著《四分律比丘含注戒本疏》、《四分律删繁补阙行事钞》、《四分律删补随机羯磨疏》、《四分律拾毗尼义钞》、《四分律比丘尼钞》,称为南山律学五大部,对《四分律》进行了划时代的归纳整理,阐发了他为律学开宗的见解,奠定中国律宗万世不拔之基业,至今汉地僧团仍以其南山律为行持的楷模。
佛教流传过程中,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就是僧团的戒律问题。僧团的纲纪是“以戒为师”,但中国佛教早期对戒律的理解与诠释却存在着种种不同的分歧,在实践上更是各行其是。如道宣就指出:“自律部东阐六百许年,传度归戒,多迷体相,五部混而未分,二见纷其交杂。海内受戒,并诵法正之文,至于行护随相,多委师资相袭,缓急任其去取,轻重互而裁断。”[11]有鉴于此,许多法师西出阳关,就是要实地考察印度本土僧团的修行实践,从东晋法显至唐时义净,莫不如此。义净(635—713)西行求法就是想用印度“正统”的典范来修正或规约当时中土僧团的偏失。回国后他系统翻译了根本说一切有部的律典达200余卷。这就是弘一法师所称的“新律家”。在中国律学史上所谓“新律”,便是指义净三藏所译《有部律》(《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因《有部律》是由梵文汉译中国律典中最后一部新典,有别于《四分律》等四部旧译,所以称为“新律”。其实,义净在未回国之前,便写有《南海寄归内法传》4卷,详细地记载了自己历时25年、游经30余国所见所闻的印度佛教的僧伽制度和戒律规范,先行寄回国。《南海寄归内法传》的每一章在介绍印度僧团某一方面的情况后,几乎总要对比中国僧团的情形,直接或间接地对当时中国寺院的状况进行批评。义净回国之际,正是诸部杂弘、而道宣南山律宗逐渐盛行之时,义净面对当时持律者诸部互牵,混淆派别,律家章疏繁杂,不切践行的状况,提出了批评:“然东夏大纲,多行法护。关中诸处,僧祇旧兼。江南岭表,有部先盛。而云《十诵》、《四分》者,多是取其经夹,以为题目。详观四部之差,律仪殊异,重轻悬隔,开制迢然。出家之侣,各依部执,无宜取他轻事,替己重条,用制开文,见嫌余制。若尔则部别之义不著,许遮之理莫分。”[12]其矛头有时直指南山一系:“且神州持律,诸部互牵,而讲说撰录之家,遂乃章钞繁杂。五篇七聚,易处更难。方便犯持,显而还隐,遂使覆一篑而情息,听一席而心退。上流之伍,苍髭而成;中下之徒,白首宁就。律本自然落漠,读疏遂至终身。师弟相承,用为成则。论章段则科而更科,述结罪则句而还句。考其功也,实致为山之劳;核其益焉,时有海珠之润。”[13]义净表达了他对当时律法混杂弘布的不满。
反观南山律宗,其事理正是义净抨击之处。佛教史上评《四分》创宗者道宣在律学上的主要成就,即在于他对于《四分律》的开宗弘化,以及他生平力学、综揽诸部、会通大小以成一家之言的创见。道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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