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坛经》的思想价值和文化意蕴
王月清
在中国佛教典籍中,《坛经》是绝无仅有的一本称作是“经”的由中国僧人撰述的佛典。它是中国禅宗的实际创始人慧能生平事迹和说法内容的集录,由慧能弟子法海整理成书,成书时间大约于公元713—732年。根据佛教的传统,只有记叙佛祖释迦牟尼的言教的著作才能称之为“经”,佛的弟子及后代佛徒的著作只能称作是“论”,以《坛经》冠名慧能的言教及“六祖革命”后,中国佛教的变革风习,足见《坛经》在中国佛教史上地位之高,足见慧能禅宗影响之大。
《坛经》在长期的流传过程中,产生出许多不同的版本,近世发现的敦煌本是到目前为止现存的《坛经》的最早版本。后世最为流行的是元代的宗宝本,本文引文均据宗宝本。
一
《坛经》的基本思想是主张心就是佛,不必到心外去求佛;顿悟即可见性,无需历劫修行,枉受辛苦;人世就是出世,不必到世间外求解脱。我们从以下四个方面对《坛经》的基本思想作一概说。
第一,“即心即佛”的佛性论。在成佛的根据和可能性问题上,《坛经》主张人人皆有佛性,佛性平等,心性本净。众生与佛的差别仅在于自心(性)迷悟的不同,《坛经》说“自性若悟,众生是佛;自性若迷,佛是众生”,这样,心性的迷悟成为众生成佛的关键,众生与佛的统一,取决于人们当下现实之心。在《坛经》中,慧能提出“即心即佛”的观念,把心与佛等同起来,把抽象的佛性与具体的人心共为一体,把一切众生成佛的根据,化为现实的人心、完整的人格和人性。
《坛经》中曾多处阐说“即心即佛”的观点:“听吾说法,汝等诸人,自心是佛,更莫狐疑。外无一物而能建立,皆是本心生万种法。故经云: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我心自有佛,自若无佛心,何处求真佛。”“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
”佛知见者,只汝自心,更无别佛。”……即心即佛的佛性论,把人性与佛性统一起来,提高了人们成佛的自信,有利于人们的树立信仰,也有利于吸收更多的信众,来发明白心中被迷障妄念遮蔽的清净佛性,寻找自心的主人翁,找到自性真佛,从而把人们“仰止佛陀”的追寻落实到“完成人格”的切实修行中。这就有力地缩短了众生与佛、人格与神格的距离,把追求个性自由、完善的理想渗透到宗教理论与实践中。
第二,“顿悟见性”的修行观。《坛经》倡“即心即佛”,把众生与佛归结于自心,认为佛与众生的区别仅在于自心的“悟”与“迷”。在《坛经》看来,“佛”不在遥远的彼岸世界,而在于个人的心中,“自心”不觉悟,即便整天念经、拜佛、坐禅、行善,都是做无用功。因此,“识心见性”、“明心见性”、“自心”的觉悟是成佛的根本条件,而“顿悟”则是见性成佛的根本方法。
《坛经》中说:“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识心见性,即悟大意”,认为只有识心见性、明心见性,才能见佛性本自具足,才能明了自心本来是佛。它认为,“见性”不需要累世的修行,也不需要历尽许多阶段,人们当下的每一念心,都有可能从自心中顿见真如本性,一悟即至佛地,这就是顿悟见性的修行观。
《坛经》说:“迷来经累劫,悟则刹那间”,众生与佛之间转换的关键在迷和悟,而迷悟之间的转化就在一念之间、刹那之间。因此,见性之悟,就是顿然之悟、豁然之悟。只要是“悟”,就是“顿”不是“渐”,也不是渐修,所以顿悟见性,见性成佛是不假修习的。
《坛经》中还有不少有关顿悟的观点:“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一刹那间,妄念俱灭,若识自心,一悟即至佛地。”“我于忍和尚处,一闻言下便悟,顿见真如本性,是故将此教法流行,令学道者顿悟菩提,各自观心,自见本性。”
慧能《坛经》倡导的顿教法门是南宗禅法的灵魂所在,也是慧能南宗最具特色的革新思想所在。在“顿悟见性”的旗帜下,《坛经》提出了自性自悟、不假修习;禅非坐卧、道由心悟;诸佛妙理、非关文字等振聋发聩的口号,导致了禅门修行实践的彻底变革,使更多人相信凭借自力,在即世间能实现解脱理想。
第三,“自性自度”的解脱观。佛门修习的最终目标就是成佛求解脱。“即心即佛”的佛性论,必然导致追求实现解脱理想的自力论;“顿悟见性”的修行观,必然抛弃世间与出世间的分别,即世间求解脱。《坛经》中不离世间自性自度、自在解脱的解脱论就是这样合乎逻辑地展开的。
即然相信“即心即佛”,那么解脱的道路就不在“向外求玄”,而在“自心归依自性”、“自悟自修自性功德”,找到真正的精神归宿。因此,《坛经》中说;“自性自度,是名真度”、“自心归依自性,是归依真佛”、“自悟自修自性功德,是真归依”。
《坛经》中多处透露出对实现自性自度的解脱理想的自信:“此事须从自性中起,于一切时,念念自净其心,自修其行,见自己法身,见自心佛,自度自戒”。“何名自性自度
即自心中邪见,烦恼、愚痴众生,将正见度。既有正见,使般若智打破愚痴迷妄众生,各各自度。”“向者三身佛,在自性中,世人总有,为自心迷,不见内性,外觅三身如来,不见自身中有三身佛。”……
由于倡导“自性自度”,所以对修学者而言,从此岸到彼岸的舟楫在自身中,从世间的烦恼到出世间的菩提也在自心中,“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这样,解脱的理想就在现世烦恼的世间,就在当下现实的生活中,而不在遥远的未来、遥远的西方。
《坛经》的自性自度的解脱观与即心即佛的佛性论、顿悟见性的修行观一起,唤起了人们在人伦日用、尘劳烦恼中追寻精神解脱的自信,也养育出禅宗基于现实土壤收获菩提之果的现实品格,使中土禅宗慧灯相传、慧命相续、枝繁叶茂、慧果飘香。
第四,“无念为宗”的思维观。《坛经》倡导的是一种注重修行实践的顿教法门,在实践的同时需要佛门的“正见”、“正思维”作指导,基于此,《坛经》在世界观、方法论、认识论意义上,贯穿了以般若智慧扫除执著边见的思维方法和原则,我们姑且称之为思维观。
《坛经》中的整体思维观是佛门非有非无的中道思想、般若智慧。般若经典是诸佛之母,《坛经》也多处明示《金刚经》、《般若经》的般若智慧是其思维之母。《坛经》一开始就记述慧能卖柴时,忽闻《金刚经》,心即开悟。慧能得法后,在大梵寺说法的首要内容就是说般若波罗蜜法,慧能在《坛经》中这样说:“善知识,若欲入甚深法界入般若三昧者,直修般若波罗蜜行。但持《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卷,即得见性入般若三昧”。可见,般若思维的建立与阐扬是建立顿教法门的前提和基础。
《坛经》中倡导明心见性、自性自度的修习解脱实践的基本思维原则就是“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离相无念正是般若思想的精髓。无念,即于念而无念,对万物不作分别思考,于一切法不取不舍,不染不著,任运自然,自在解脱;无相,即于相而离相,在与外物接触时不产生任何表象;无住,就是使刹那生灭的每一个意念均不受外物的束缚,对任何事物都不执著。以“无念为宗”建立的顿教法门,实际上就是佛教的不二法门。在《坛经》中,无论是说定慧体一不二,还是说烦恼即是菩提,无论是说常与无常,见与不见、无二无别,一切善恶都莫思量,还是说三科三十六对法,说二道相因生中道义、出没即离两边,都是倡导的扫相破执、不落有无、不染不著、不落两边的中道思想,都意在入不二顿教法门,见不二真如佛性。
禅宗离相无念,破相扫执的思维原则与明心见性、见性成佛的修行实践,一破一立,破立一体,最终形成追寻“心净则佛土净”的“心”的宗教、人生佛教,也形成“即世间求解脱”的“人间佛教”的品性。
因其丰富而深刻的思想内涵,《坛经》在中国佛教史和中国思想文化史上有着独特的地位。正如谈论儒家思想不可不读《论语》、《孟子》,谈论道家思想不可不读《老子》、《庄子》一样,谈中国佛教,不可不读《坛经》。下面,我们从几个方面考察一下《坛经》的学术价值、历史地位和现实意义。
首先,《坛经》对中国佛教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其倡导的即心即佛的佛性论、顿悟见性、自性自度的修行解脱观,肇始了以“六祖革命”为标帜的佛教变革。这种变革使人们把寻求解脱的希望落实到自身,落实到当下的心性。一切外在的修行方式、他力的拯救、偶像的崇拜、对佛门义理的繁琐的名相分析,都被一种对自性生命的关怀和体验所代替。“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心的宗教代替了佛祖崇拜,从此,禅门多关心修行者信仰的坚定性和内心的自觉性,多关心在滚滚红尘中内在的解脱知见和生命、心性的豁然开悟,在新的宗教旗帜下,一切被宗教枷锁压抑的个性得到肯定和张扬。一句话,《坛经》倡导的即心即佛、顿悟见性让人们在佛门找到了自己,也启发人们:所谓的成佛,就是去“寻找主人翁”、寻找自性的无价宝藏。
这种变革又使佛教进一步面向社会、注重现世,培育出中国佛教的现实品格。《坛经》倡“道由心悟,禅非坐卧”,倡“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这就是号召人们立足现世、立足自身,求得觉悟,获得解脱。在这一思想的倡导下,慧能后学注重在行住坐卧中以智慧观照,在搬柴运水中成就佛事,在即世间求得解脱。至《百丈清规》创立,倡“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农禅并作的山林佛教完全以其实践精神、现实品格开创了中国佛教新天地。唐代以后,都市佛教走向衰微,慧能南宗弘扬《坛经》义旨,农禅并作,群居任运,解脱不离世间,使得山林佛教花蘩叶茂,显示出强大的生命力。
《坛经》倡导的精神,就佛法与人生而言,使中国佛教走向“人生佛教”,就佛法与社…
《论《坛经》的思想价值和文化意蕴(王月清)》全文未完,请进入下页继续阅读…